□海 德

狼山脚下有个姓顾的箍桶匠，他的手艺方圆十几里闻名遐迩。顾、箍，音相似，叫起来难分伯仲，大家都叫他“顾桶匠”，反倒亲切了几分。桶匠“光顾”，便民啊！

箍桶匠，是流动的职业修理工，修理的对象有水桶木桶，水桶不是木头做的木桶吗？怎么分水桶木桶？这就外行了吧！木桶不全是打水用的，可以盛饭的叫饭桶，保暖茶温的叫茶桶，储备酒类的叫酒桶，用来挑粪的叫粪桶……修理的不仅仅是桶，还有木盆：洗澡盆、洗脚盆、洗脸盆等等。那时没有塑料没有搪瓷，铜脸盆也是后来才有的。这些桶、盆过去是用篾子箍起来的——篾子，竹片削成的薄条编绞在一起成为“箍”，这个“箍”是名词；箍在桶和盆的腰部，这里的“箍”是动词，缠的意思。我们小时候看到箍桶时，已是改成铁皮“箍”了，两头用铆钉铆住。篾子箍，已经很少见了，只是从富贵人家的茶桶上看到，茶桶使用频率低，不易坏，保管的年代就久。最容易坏的是粪桶，使用率高，每家每户都有一对或几对粪桶，种地浇粪常用工具。水桶，又叫拎桶，可以单手从河里拎水上岸，倒在水缸里，是打水的运输工具，亦可储水。比拎桶再小些的木桶叫吊桶，井里打水必备工具，我们这儿河多沟多，无需打井取水，吊桶也就罕见。还有一种叫马桶，新娘子出嫁，排在嫁妆之列，于是流行一句俗语“新婚的马桶，三日香”。有的说成“新箍的马桶，三日香”，双重解释。

我家有只杉木做的洗澡盆，用桐油刷过的，一是保护木质，二是防止漏水。水桶，拎水供应人吃的喝的，不刷桐油，看来祖辈早就有环保意识。当然拎桶的水不全是吃的，还有用的，澡盆里洗澡的水，就是拎桶从河里拎上来的；脚盆里洗衣服的水，因为常用，坏得也快。怎么办？放在家里等待箍桶匠上门。张家桶坏了，李家盆散了，孔家箍崩了,于是应运而生了一种职业：箍桶匠。

顾桶匠当年50岁多点，挑着担子，一头是木匠工具，一头是修理材料。用长柄小木锤，敲着担子前头的小木箱，边走边喊“箍桶啦！谁家要箍桶啦？”我母亲听到喊声连忙出门，叫住顾桶匠说，我家澡盆箍散了，麻烦你修一修。顾桶匠放下担子，母亲拿出散了的澡盆。哦，用了好多年了吧？铁箍锈断了。顾桶匠像老中医诊断病人似的，边说边把一块块木板，又叫樯子，拢起来箍上新箍——坏澡盆新生了。澡盆的用途太广了！我家的澡盆不仅仅是全家人用来洗澡。父亲织布，把棉纱放在澡盆里，伴上水浸的面粉，用脚反复踩踏，叫浆纱；房子后边小河长满菱角，母亲坐在澡盆里，划着水去采菱角；夏天，我们小时候午睡的摇篮.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从狼山脚下的七中高中毕业，分配到濠河边的南通地区轮船运输公司船舶修理厂，当了一名木材仓库保管员，我又和木桶木盆打交道了。修理厂有一个木桶车间，制造和维修船员使用的木盆木桶，这些箍桶匠不再是流动的，而是国营企业的正式工人。顾桶匠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招进来成了箍桶师傅？我认得他，他不认识我。他走村串户几十年，认识的人太多了，如何记得？何况，当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有时候趁顾师傅休息，和他聊聊当年修桶的名扬四方，他掩盖不住内心的自豪，嘿嘿地笑着：“好汉不提当年勇。”没几年，顾师傅退休了，箍桶匠后继无人。这时，厂里金工车间的女车床工、高中毕业的陈晨，冲破“女的不当箍桶匠”旧观念，主动要求到木工车间当了一名女箍桶匠。我写了一篇人物特写《她当了女箍桶匠》，登在《南通日报》上，那时我已经调到南通地区轮船运输公司党委宣传科工作。

口口相传的民间职业“箍桶匠”正式登上新闻媒体的“大雅之堂”。

美国管理学者彼得曾经提出著名的“水桶理论”，又叫“水桶效应”，在改革开放初期被我国理论家引进来，奉为至理名言，广泛应用在经济建设中的企业管理上，择优汰劣。其实，战国时期孟子早已提出这一英明论断，成语故事“取长补短”就是最有力的佐证。

战国时期，滕国是个非常弱小的国家，滕文公从楚国路经宋国去见孟子。孟子说“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滕文公明白了孟子的话意：滕国如果把长的地方去掉，补到短的地方，方圆大概有百里吧，若以仁政来治理，滕国一定会富裕强大起来。

取长补短，这种“水桶理论”，中华民族古来有之。更有趣的是箍桶匠是最直接最受益的这种理论实行者和倡导者——一只水桶的壁板，南通人叫樯子坏了，短了一截。箍桶匠修理时，要么把这块短的换掉，要么把长的改成短的，看哪种方法能让水桶的容量达到最大化，消耗成本降到最低化，工作程序做到最合理化。箍桶匠、水桶的主人都明白这样的道理，一拍即合，比较中取其益，一桩生意下来让双方都满意。“取长补短”的理念早已深入人心，美国人彼得只是换了一个说法，不知比孟子理论晚了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