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紫琅茶座

云 友

□江徐

秋天适宜赏月,亦可以看云。秋天的云像走马观花的马,也像走马观花的那些花,开得汪洋恣肆,仪态万方。

沈从文先生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一方山水养一方人,也同样是一方山水挼一方云。看云和看书一样,是条件最低、最容易实现的一种休闲方式。翻开一本书,便可独自在山中幽径漫步。倚靠一扇窗,便能领略云卷云舒所带来的奇妙幻象——翩跹的白蝶、肥胖的鲤鱼、憨憨的狮子狗、大船一样游过的红鱼、静静展翅又静静消逝的白凤凰、来势汹汹的螃蟹,都是流云在平淡日常中赠予我的小惊喜。

有时候,望着奔忙的白云,我不禁遐想:等有一天老了,或者病了,手机不想看了,书也擎不动了,就躺在靠窗的床上,静静看云,一天到晚看不完地看云。那时,就会看个够,看到厌烦,看到忘了自己,忘了生死。在无法心安理得地躺在窗下诸事不做的日子里,每天留下十分钟,看看云,看看晚霞,对于城里的人们来说已算一种奢侈吧。

读过一则小故事,回想起来令人莞尔:有个人登上华山,对那里的云一见倾心,便决定装两坛子带回来,放在自家花园的上空。爱美之心可以理解,占有的私念却会让美烟消云散。也许美压根不在于云,而在于看云的心。世间种种,遇见即拥有,凝视的片刻,便算真正的占据。

云上面到底是怎样?人坐在上面,会不会掉下来?有时看见一朵懒人沙发似的厚云,心底就忍不住冒出疑问,学过的物理常识也无法打消此等幼稚的痴心妄想。

友人与我分享独行雅鲁藏布江峡谷的一段经历:头顶是冰雪,风吹从树上落下,温度在零下。某一处有流水,路从水里穿过,就从水里走过去。这些水是山上的冰,融化了,就流了下来。因为身上都是泥,在冰水里洗洗鞋子,洗洗裤腿。高山地带,阳光像烤火,而风是冰冷的,转眼就是雨,甚至雪。腿站在冰水里,身上却冒着热汗气。就在这极冷极热人迹罕至的川藏公路山旁,他遇见极罕见又极美的绿绒蒿。海拔五千米,花开在云里,路蜿蜒伸进云里,车也开进云里,两三米的能见度。打开车窗,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云——冰冷的,湿答答的。他想停车,站到云里去,想到后面可能有车追尾,也就只能作罢。我以为云和雾很像,友人纠正说雾是模糊的,云是飘逸的,“像墨溶入清水”。

我偏爱喜欢抬头望云的诗人诗句。陶渊明在归园田居后与自然为邻,看“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返”;李白独坐敬亭山,放眼望去,“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王维信步而行,懂得行止度,“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张若虚在一个人的春夜思考人生与宇宙的终极问题,而“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李清照描摹出夕阳浓墨重彩的一笔,“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秦观抓取了夏夜流云的特色,“纤云弄巧,飞星传恨”;苏东坡更是一位望云达人,谪居黄州时,酒醉饭饱之后便去临皋亭,“倚于几上,白云左绕,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坌入”……还有张爱玲,长到二十来岁还不会削苹果,不会煮饭,不会用肥皂粉洗衣服的张爱玲,却擅长编排人生的传奇,懂得怎么看七月的巧云。喜欢看云的人,都有一颗心怀意趣、追求自由的老灵魂。

结识一位新友,在杭州一家书院上班,但他并不喜欢看书。这个静不下心来的,说话像泥鳅的年轻人,夜夜推杯换盏,灯红酒绿,早晨常常从中午开始。他嗜酒,嗜辣,喜欢看球赛,有时也喜欢抬头看看天,拍拍白云,手机桌面就是彩云满天的晨曦。工作的间隙,站在书院门口,有时恰好看到淡淡一抹云,有时是长长的飞机线。有一次他分享了云图,我说是黄果树瀑布,兴许“瀑布”一词引起的联想吧,他自称这是“银河落九天了”。一个人看云难免孤单,与别人分享看到的云景,是一份清欢。

酒有酒友,球有球友,我愿做你的云友。发了这样一条消息给他。但我没法让他明了真正的期许。人如浮萍,说不定哪天就风流云散,不管漂泊何处,落定何方,都希望他记得在忙碌的间隙看看天,看看云。因为只有看云、拍云的时候,一个人才容易显露出他的一点真心与闲心。

2022-10-19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13535.html 1 3 云 友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