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春天的晴午,与草地上独一无二的一朵野花不期而遇,一下子快乐起来。不知其名,已然快乐,识得其名,愈发欢欣。
雨水到来的前些天,一直淫雨霏霏,不出太阳。天放晴,牵狗去公园放风,跑累了,就在草坪中间坐下,我随它原地蹲下休息。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在脚尖前,有一朵含苞待放的野花。
这朵小小的形态别致的野花,很像郁金香,袖珍版的,两条贴着地面的狭长的叶子像河鳗,悠游中似欲交缠。我问对花草见多识广的无意,他表示也没见过,说应该是百合。通过识图软件了解到,这种野花叫老鸦瓣,百合科,郁金香属,被喻为中国本土郁金香。清代植物学家吴其濬在《植物名实图考》中对它有这样一段描述:“老鸦瓣生于田野中,湖北谓之棉花包,故始呼为老鸦头。春初即生,长叶铺地,如萱草而屈曲索结,长至尺余。抽葶开五瓣尖白花,似海栀子而狭,背淡紫,绿心黄蕊,入夏即枯,根如独颗蒜。”
巧得很,前些天我看汪曾祺书信集,他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自己睡前靠翻看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催眠,又对吴当官之余做学问时认真执着的态度大为称赞。吴为了考证“葵”就是冬苋菜,用了很长篇幅,字里行间看得出他对这件事情绪颇为激动。我将这一段拍下发给无意,他说在藏地、蜀地看到过冬苋菜,遍地开花。又推测吴曾任云贵总督,见过这种植物。
先前有这样一段小而又淡的读书趣事,此刻,眼前这朵花就显得很有内容,我和它很有缘分。草坪那么大,来往的脚步那么多,没有谁会像我这样看见它,又横看成岭侧成峰地观赏它。春天的晴午,与草地上独一无二的一朵野花不期而遇,一下子快乐起来。不知其名,已然快乐,识得其名,愈发欢欣。能够让人快乐起来的都是一些细微之事。
下午路过时弯去看看,花已开,果然绿心黄蕊。第二天又去,以为它会全开,甚至于萎谢,哪料已重新合上,和初遇时一样,大概是没有太阳的缘故。整片草坪,整座公园,就这么独独一朵,你从何处而来?
前年秋天,去南京参加读书班,从酒店到上课的南京大学有一段路程,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每天有班车接送。我喜欢早点起床,去餐厅吃碗粥,然后走去上课的地方。深秋的早晨,太阳还没爬上来,车辆行人还很少,清新的空气令人耳目一新,像洗涤过一样,人也随之感到清欢愉悦。路的一旁是山坡,我在行道树荫下贴着山坡慢慢走。
倘若不低头细看,山坡上没啥稀奇,无非是高高低低的乔木与杂草。实际上杂草中间开着各色野花,紫的紫菀,蓝的点地梅,黄的立金花,时间太早,花瓣上还沾满露水。相比枝头桃梨瓶中百合,这些不易被发现和欣赏的小花,在我看来,别有一种意趣,因其小,也因其野。有一种淡紫色小花,只开一半,想必另一半风吹飘落,虽不以为意,还是觉得淡淡的缺憾。后来知道它叫半边莲,顾名可思义,望形亦可知义。又听闻关于“半边莲”这一名字背后的传奇。某天,观音菩萨路过一地,听见小孩哭泣声,走近看,原来孩子的母亲被蛇咬伤,中毒很深,观音菩萨从莲座上摘下一朵莲花,折了一半涂抹于伤口。片刻,毒汁渗出,伤口愈合。临走前,观音将剩下的半朵莲花随手丢在路边,一阵雷雨后,那半朵莲花生根生长,渐而繁衍出大片。在农村,这份渐渐被遗忘的传说,这种形态奇特的植物的药用价值被浓缩为一句谚语——拾得半边莲,可与蛇共眠。
那天下午,听文学期刊《西湖》主编吴玄讲关于自我,这是永不过时的,每个人都有切己之感的课题。他讲了两句精辟的话,“陌生人是对自己感到陌生的人”“对存在去发现,写作才有价值”。听课过程中,我想起早晨在山坡上发现的半边莲。
第二天在餐厅吃早饭,坐对面的男同学说,关于“我和我,怎么写”,他有一个想法,准备动笔写写。他一本正经煞有其事的样子,让我再次想到半边莲。山是山,花是花,如我所见。人是分裂为自我本我超我的人。花会只开半边,人会隐藏另一面。
有人说,多识草木少识人。因为草木无言且无情?往天上去想,就会觉得,草木如人,各生天性,识得草木,即可识人。
保持散步的习惯,去发现,去拾取路边草木的清芬,见花则喜,到老都是。这是自己做得了主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