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在我看来,我们的孩子不需要被教育,我们没有任何资格可以教孩子,因为他们是成长在我们更高一层的灵魂,是比我们有灵性的一代,未来必然是他们的。
现在我还清晰记得1995年3月2日深夜。它仿佛在眼前,触手可及。那天是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高贵而圣洁。在这样的夜晚,我端着刚熬好的米粥,从宾东小区往人民医院跑。我跑得惊慌失措,无法言说的紧张压迫着我,我内心既喜悦又害怕。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我有点落魄,我有点狼狈不堪。我还有种惶惶不可终日之感。是的,我就是以这样不堪的状态,去迎接一个小生命的到来。我跑出宾东路口,沿着范堤路向北,从油米厂桥左拐,踏上江海路,朝着人民医院跑去。我像我母亲,性格孤僻,待人冷漠,只想独处,这使不了解我的人都以为我高傲,不近人情。但是那天深夜,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热爱和感恩。我想贴近陌生的行人,我对路边的流浪狗充满了怜悯。夜风中送来的隐约乐声,让我感动得想流泪。我的脚步轻盈而沉重。我心里无数次念叨着“产房”,这个温暖的词语。
从宾东到人民医院,我好像花了一个世纪的时间,又仿佛抬脚便到。我看到我父亲和我岳父站在产房走廊里聊天。在今天这个盛大的日子里,他们很早就来到了这里。这也许是中国家庭特有的动人景象,当女儿或儿媳快要分娩之时,一对亲家便会从不同方向抵达医院,守在产房门口。他们很久未谋面了,也许从会亲后就未邂逅过,但此刻他们相聚了。或许他们曾经有过芥蒂,但此时两个人却十分亲热,往日的不愉快都烟消云散,先是客气地让烟,接着很快进入了攀谈。都是些轻松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但骨子里焦灼不安,耳朵竖着,分分秒秒谛听产房动静。
人民医院产房的走廊很长,当我进入这个走廊,我觉得像是走在了脐带上。走廊很静,我父亲和岳父的说话声很轻,像是担心惊扰了什么。我快走到脐带尽头时,一阵声嘶力竭的啼哭蓦然传来,我像是中了枪弹,猛然一怔。粥罐险些掉在地上。我有种强烈的感觉:整个世界突然刹住了脚步。我岳母出现在走廊上,欣喜万分地朝我走来。是个小侯,小侯!我岳母兴奋的语调像是中了天文数字的彩票。我感觉整个世界又开始迈进了,刚才窗外突然中断的市声又喧闹起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看到了呱呱坠地的、满脸皱纹的儿子,这是老天赠予我的天使,让我与这个孩子结成了父子,我的余生将会笼罩在他的影子里。
自从有了儿子,不仅我的生活完全改变了,而且我的心理也发生了莫大变化。我整日生活在恓惶中,面对这个小生命我茫然无措,手忙脚乱。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抱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孩子一天天成长,会说话了,会走路了,会跑会跳了,准备摆开阵仗进入这个世界了,但我的恓惶和茫然无措依然如故。周围很多跟他同龄的孩子上早教班了,站到了人生最早的起跑线上,在家长的想象中开始起飞了。作为父亲的我,却对早教班很排斥。在我看来,我们的孩子不需要被教育,我们没有任何资格可以教孩子,因为他们是成长在我们更高一层的灵魂,是比我们有灵性的一代,未来必然是他们的。而且,我们根本不懂孩子,我们不了解孩子,可是我们却想去教育孩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么,孩子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敬畏!这就是孩子给予我们的意义。所以,我们必须蹲下来看我们的孩子。除了对孩子敬畏,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正是我觉得对孩子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我才会恓惶,才会茫然无措。
我视儿子为天使,真是没有办法!我小心翼翼地呵护他,听从他的召唤。在他未学会说话之前,他的召唤是以哭泣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这孩子太爱哭了,我还从未看到哪个孩子像他这样爱哭。但偶尔也有让我刮目相看的时候。有一次,我和他母亲忙得无法分身,不知怎么安置他,便送他去一家托儿所暂栖一日。那家托儿所在老汽车站对过的巷子里,我们抱着远远过去时,看到一屋的幼童哭成一团。当我们离开时,我们的心却留在了那间屋子里。在我们的想象里,远远已经加入了哭喊大合唱,他哭得昏天黑地,涕泪纵横。傍晚,我们赶到那里时,幼童的哭声仍在继续。在哭泣方面,幼小的孩子真是一把好手。出乎我们意料,远远安静地坐在墙角里,跟别的孩子保持着距离,并睥睨着那些孩子,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我们发现他身上有种尊贵的气质。他根本没哭,小脸蛋上一丝泪痕都没有。但是一回到家里,这孩子就原形毕露,咧嘴大哭。
实际上,哭泣是孩子特有的语言,也可以说是孩子的心灵密码。在破译这个密码方面,我倒是积累了些许经验。比如,远远哭声悠长时,我就知道他要我带他出去玩了,因为玩耍将会是“漫长”的,一时半刻不会结束。所谓玩耍,就是让他坐在自行车上兜风。他太小了,只能坐在车杠的小竹椅里,他的小手就抓在自行车龙头上。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跟我太久了,还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母亲从北渔供销社一个叫杨晓红的营业员手上获得的购车券购买的。待字闺中的杨晓红跟我母亲走得很近,其意不言自明矣。我在北坎中学当英语老师时,也是骑着这辆车,它给予我十分宝贵的馈赠:我在台湾《中国时报》发表的小说《海的诱惑》,就是骑在它上面构思完成的。通常我带远远兜风,都是在宾东小区附近。那时还没有东环路,在宾东小区的后来的东环路之间,是一条狭长的河塘,河岸长满了芦苇,一条小道蜿蜒于芦苇之间,我带着远远在这条小道上绕着圈子。这是他最快乐的时刻,他环顾着四周的景象,两只小手不停地敲击着自行车龙头,像是敲着某种鼓点。现在,当我眺望那段时光,除了温馨,还有种怪异的感觉:我不断地来来回回骑着,仿佛是在寻找世界的出口。
有时,远远哭声很短,像子弹短促发射,我知道他是想念枪了。这孩子小时候,我给他买了多少玩具枪啊。如果你那时来我家,你会发现整个屋子快成枪的世界了:地板上、窗台上、床头上到处摆着枪,可以从任何角度朝你射击。尽管如此,这孩子还是贪得无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迷恋枪。他最喜欢我带他去老文峰大世界对面的玩具店去,那儿玩具枪琳琅满目。每次他从店里出来时都是全副武装:脖子上挂着枪,肩上背着枪,手上端着枪。有时,他的哭声富有音乐性,我就知道他想看碟了。当然是百看不厌的奥特曼。那时诗人汪益民在范堤路上开了个音像店,店名叫“雨果”。我经常带远远去那儿租碟片。汪益民的儿子比远远小很多,却显得落落大方,而远远却很腼腆。我每次带远远去,汪益民的儿子都叫远远“哥哥”,还上前拉他的手。远远的腼腆就是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的,他脸都红了,手往身后躲,神情局促不安,那样子可爱极了。我有时就是为了看他如此这般的可爱样子,而带他去雨果音像店的。除了租碟片,我还给远远买了很多奥特曼片子。他尤其喜欢看捣年糕那段,他会随着捣年糕的节奏而摆动起来。
每个孩子都是小天使,我们除了陪他们玩,真的什么都不能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