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弋

打开翻译家杨苡先生口述的这本《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时，我是好奇的，因为除了看过她翻译的《呼啸山庄》之外，其实对她了解并不多。看介绍杨苡先生比张爱玲还大一岁，2023年1月辞世，能活到百岁高龄，也是心态、性格决定的吧。

看完书才知杨苡是出身天津名门大户的闺秀，著名翻译家杨宪益的妹妹，西南联大的学生，17岁就和巴金先生书信往来，还与巴金的哥哥（大李先生）有过一段美好情缘……

张爱玲与杨先生均出身名门，大家族人事关系复杂，就是一个小社会的缩影，但她们的性格与命运却完全不同。张爱玲在那样的环境下早熟早慧，有人评论她在少女时代就毫无少女感，确实，少女时代的她在照片中自卑、阴郁又局促。杨先生则是百岁高龄仍然有活泼泼的小女生情态，她从小到老的照片神态都很舒展，只有“奉子成婚”后有一张照片有些忧郁。她对这个世界的爱如此热烈，喜欢看电影、话剧、戏曲，热爱诗歌和文学，到老还说自己没玩够。杨先生说自己贪玩，读书也不甚用功，一生沉湎于生活的各种乐趣中，以至于把婚姻当成了人生的一件小事。而张爱玲的个性比较薄凉，与父亲断绝关系后，一生都有恋父情结，遇到浪子胡兰成，爱情受挫，去美国又嫁大许多岁、穷困潦倒的赖雅，赖雅生病瘫痪，她为丈夫所累，拼命写作赚钱养家。虽然张与杨嫁得都不太好，但明显地感觉到，一个在婚姻中是得到滋养的，一个在婚姻中是被吸取能量的。

像张、杨这样大家族出身的女性，物质条件丰厚，见过世面，能与男性一样受到良好的教育。虽然后来家道中落，也都可以凭才华养活自己。只是张爱玲因受离异后的母亲资助读书受过一些委屈，故对金钱格外敏感，与姑姑也是锱铢必较。而杨家姨太太出身的母亲当家作主后，杨苡并不曾为钱发愁，所以，她对钱没什么概念。在西南联大读书时，母亲给过她一张中国银行的存折，没有具体的数字，随便她取，于是，她经常请客下馆子。1940年，赵瑞蕻带杨苡在联大附近的坟地里补习功课，不凑巧被一个云南兵和一个穿长衫的撞见，说他们破坏了风水必须赔钱，赵瑞蕻穷没钱，他就拿着杨苡的那张存折去取钱，留下她做人质。最不可理喻的是，赵瑞蕻自己先跑了还不算，他竟没有直奔附近的银行去取钱，而是跑去找同乡拿主意，老乡痛斥赵瑞蕻：“你怎么能让她当人质，出了事你必须要负责。”赵拿了钱来第一句话问杨苡，他们把你怎么了，杨答，他们没把我怎么了。杨先生说，她当时都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一年后懂了，感觉很后怕。关于这件事，她说一辈子也不能原谅他。

但杨苡竟然还是嫁了赵瑞蕻（翻译家，代表作《红与黑》），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的理解是杨先生当年才21岁，因为等不到大李先生来云南相聚的消息，赵又追得紧，加上年轻对于性的好奇，致使未婚先孕。在那个时代，她最终迫于舆论压力嫁了门户不对的他。

杨先生可爱之处是她的性格。在大家庭成长的过程中，她看到各色各样的人生，生存或者毁灭……特别是杨家大公主的多舛命运让她看到了生命的渺小与无助，于是早早定义自己是个平凡的人。即便有一天，她成名成家，也不以名人自居，本书撰写人余斌告诉她，口述史将要在《名人传记》杂志连载，杨先生的第一反应是：“叫什么？——《名人传记》？我又不是什么名人！”也许正是她自甘平淡又自洽的个性使她如此高寿。

感觉每个大家族都有一个疯掉的女性。记得白先勇先生写过一篇小说——《我们看菊花去》，里面写了用“我们看菊花去”为借口，他和家人把患精神疾病的姐姐骗进精神病院的事，看得人肝肠寸断……而生活中白先生的确有一个患精神分裂症的姐姐，他曾为姐姐阅读了大量的精神与心理治疗的书籍最后也没能帮到她。在《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中，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最后疯了的“大公主”，作为杨家大小姐，她美貌、骄傲、任性、偏执，然而她没有一个好的头脑，驾驭不住自己的美丽与财富，最后贫困交加，患绝症死于街头。

“文革”时，巴金被批，杨苡也被下放到农村，她仍旧努力地对生活保持着热情与希望，与老友们互相写信彼此鼓励。

她说自己最喜欢的就是《基督山伯爵》书里的最后一句话：“Wait and hope！”。

这本书更像杨先生的碎碎念，八卦的部分总让人不禁莞尔。比如她写沈从文好哭，有一次沈与朋友吃饭吵架了，就嚎啕大哭；女明星白杨那个年代就在上海整过容了；联大吴宓教授上课点名时，点到某个漂亮女生就直勾勾地看着她说“Beautiful!Beautiful!”

杨苡说自己的偶像是巴金，哥哥的偶像是胡适，姐姐则崇拜冰心。应该说偶像给了她巨大的影响。比如，她嫁给一个并不是多喜欢的男人，却仍然携手走完了一生。可能正是巴金信中说的话给了她莫大的鼓励：“人不该单靠情感生活，女人自然也不例外。把精神一半寄托在工作上，让生命的花开在事业上面也是美丽的。”于是，她跳出情呀爱的，去寻找生命的更多乐趣与可能性。

这才是真正独立的女性。大家族的女性，很多时候只能随波逐流，唯拥有一个智慧的头脑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杨家三兄妹都如此有出息，因为他们有一位出色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