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微

骆宾王墓何处寻，狼山脚下雨纷纷。

五一假期里一个微雨的午后，我再次踏访坐落在南通狼山南麓的骆宾王墓，念天地之悠悠，发怀古之幽思。

被誉为“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身后留下不止一处墓冢，我以为均不可信。骆宾王的结局一直是谜，其死亡原因和地点均无定论。有关他的古迹和墓地却有好几处，表明后人对这位唐代大才子的亲善态度，都希望把他的那份神秘永久挽留住。

虽说不可信，但狼山的这座骆宾王墓在我心目中还是独具魅力，只因骆宾王在徐敬业兵败之后确曾逃亡到地处南通（当时叫静海）城外的白水荡，那就与南通有着割舍不断的渊源了。他不久便离开了白水荡，不知所终。但我还是宁可信其有，尽管明知眼前这座墓中连他的衣冠也不会有。

骆宾王墓规模并不大，谈不上恢宏气派，但是透出一种特殊的宁静。墓身巧妙地嵌傍于狼山脚下矗立的山体，墓基被蓊蓊郁郁的青草和树叶覆盖，加上紫藤如瀑，耳边不时传来阵阵轻微的雨滴声响，更是平添了一股神秘的气氛，很容易让人想起“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那句话。步入狼山东大门，抬眼不远处便是那巨大的石牌坊。坊身久经风雨剥蚀，似已历尽沧桑。坊上书有一联：“碑掘黄泥五山片壤栖，笔传青史一檄千秋著。”此联足以概括骆宾王一生的亮点。骆宾王无论是早年的仕途坎坷、壮志难酬，还是后来追随徐敬业起兵后的一展宏图乃至最终败亡，在我眼中皆为表象，骆宾王的核心价值所在，只能是他的文才。且不说他七岁时所作《咏鹅》诗中“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之脍炙人口；身陷囹圄时所作《在狱咏蝉》诗中“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之功力深厚；更有那辉映千秋的一纸雄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便是今日石牌坊上所书下联中的“一檄”所指。

我特别喜欢读这篇气势赛过十万甲兵的战斗檄文，还常将此文与汉末“建安七子”之一陈琳的讨曹檄文《为袁绍檄豫州》对照朗读，大有吸天地之正气的豪迈感。当年曹操读到陈琳的那篇檄文，见痛骂他本人的言语充斥满纸，甚至还辱及其父祖，非但不生气，居然对陈琳的文才深爱有加，后来收服他，留在身边加官晋爵。同样，骆宾王的对手武则天（武曌）也有着类似曹操的心胸，竟然对骆宾王这篇讨伐她的檄文爱不释手，连称“有如此才而使之沦落不偶，宰相之过也。”言下之意，朝廷居然让这样的大才流失，没有得到重用，真是当朝宰相严重失职了！就在武则天平息了徐敬业兵乱之后，还念念不忘这个才子骆宾王，叹道：“奇才奇才！但有文事还要有武备，宾王原是能文，敬业未必能武。”可见她对徐敬业起兵恨之入骨，残酷镇压，却对骆宾王颇有些相知恨晚的味道，只是痛惜其不为她所用。

撑着油纸伞，我在淅沥细雨中轻轻抚摩墓碑上“唐骆宾王墓”几个深红色的大字。雨水将碑刻撇捺沟壑间洗涤得一尘不染，这样的静谧氛围，最容易让我浮想联翩，于是那篇抗辞书衅、器宇不凡的文字又在我的脑海中一一闪现。关于武则天废唐建周的是是非非，我不想多说什么，同样对骆宾王跟随徐敬业讨武伐周的前前后后，也不去妄加揣测。但是想起了闻一多先生曾在谈到骆宾王个性的时候，说他“天生一副侠骨”，我觉得很可信，这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中就有这种个性的流露。且看“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这样脍炙人口的诘问句，明白洗练而浑然天成，丝毫没有华丽辞藻堆砌的作态，却颇能引发我们想象出骆宾王当年“天下之大，却无容身之所”的泱泱失意之态，读来令人拍案叫绝。

骆宾王确实富有正义感，“一抔之土未干”说的是唐高宗李治，也就是武则天的丈夫，刚刚去世不久；“六尺之孤安在”（一说“六尺之孤何托”）是指唐睿宗李旦，也就是高宗之子，面临着无人辅佐的困境。发布檄文的目的，是鼓动最大多数人站到自己一边共同对敌，切忌用空洞的说辞唱高调。像《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中一击命中对手要害、直指人心的语句，充分展示了骆宾王的锦心绣口，极易打动人，具有极强的号召力。说到底，我之所以喜欢骆宾王，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被类似这样的奇文妙语深深打动。不过，这句话也一语成谶，在声讨武则天的同时，也为骆宾王自己的人生归宿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于是又想起关于骆宾王的一个传说，载于鲁迅先生推荐给许寿裳之子许世瑛阅读的一本古籍《唐才子传》。说的是初唐另一位诗人宋之问，路过钱塘游览灵隐寺时忽发灵感，吟了两句诗：“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可是思路一时卡顿，再也想不出该怎样续下去。没想到寺中的一位老僧笑着说：“你是不是可以这样续：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宋之问大受启发，一下子又文思泉涌，接下去把整首诗写完：“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夙龄尚遐异，搜对涤烦嚣。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回过头来再看老僧提供的那两句，觉得简直是全诗的“诗眼”，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写不出的，真的是自愧弗如。天亮后，宋之问再去拜访老僧，却已经找不到了。他哪里知道，这位老僧就是兵败后归隐的骆宾王，这时候又已经乘着小木筏渡海离去了……这个传说，杜撰的痕迹比较明显，我曾仔细考证过，骆宾王应该在宋之问十来岁的时候就已经离世，所以这个续诗的故事也就不可能发生。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传说中的“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两句诗确实才气十足，酷似骆宾王的风格，我们就不妨信它一回吧，毕竟，关于这位神秘才子的传说不是很多。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于是收起伞，整理思绪，漫步登上狼山之巅，眺望不远处的江面。我想，骆宾王墓靠近长江入海口，其实也是有其象征意义的，或许恰如余秋雨先生所说，“正是他全部文思的一种凝聚，一种表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