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洁羽
桌子上,一杯茶散发着热气,袅袅腾腾的。这是村会计老马多年的习惯了。
村委会是座大院子,青砖黛瓦,红漆裹柱,虽经过岁月洗礼,院子依然整洁干净。据说是一富商躲避战火匆匆南逃留下的,因僻居乡野,在解放之初竟然成为比县政府还豪华的办公场所。马会计在这儿工作二十多年了,村长换了一茬茬,无论是调走的还是下台的,都说马会计为人不错,账目清楚。
马会计到村委会上班,挪着步子踱进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倒上一杯开水,然后悠闲地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一会儿。碰上马会计心情舒坦,还会看到他微妙的举动,女人般纤秀的手指有时在藤椅扶手上轻轻叩打,伴着他心底的韵律,或是一段值得回味的风花雪月的美好往事与手指一起在回忆中畅游。
同办公室的小王是大专院校毕业回乡工作的知识青年,凭着自己的细心与敏感,发现马会计这平常人难以察觉的习惯,马会计从不使用办公室统一购置的有把子的白瓷杯,而是自己自备的平直透明的玻璃杯,既能显示一种平易亲和,又能体现廉洁。
小王的目光正迷雾般注视着马会计呢,一股泥土裹挟着牛粪味儿刮进办公室。何庄的何大爷跌跌撞撞满腿泥巴闪了进来,满脸讪笑着找马会计,马会计正眯着眼闭目养神呢,一股异味钻进他的鼻孔,他的眉头蹙了一下。小王知道,何大爷跑村办公室不是一次了,还不是为那笔刚拨下来的扶贫款?
村里谁都知道,何大爷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是先进分子,开山修路挑河爬坡从不偷工减料,曾经被村里树为典型上报,受到县革委会的通报表扬,那张褪色的奖状至今还挂在墙壁上,是何大爷一生最为炫耀的资本。虽然时过境迁,吃水不忘挖井人,村干部没有忘记何大爷为村里修桥铺路所作的贡献,每有扶贫款项必优先照顾已丧失劳动能力的何大爷。当村长亮着嗓门在院子外喊何大爷下午去领款的时候,何大爷心里暖洋洋的。
下午,何大爷着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把那张申请报告揣在口袋里匆匆向村委会走去,没料到在村口一个趄趔,一脚踩在牛粪上,招惹得路人一阵掩嘴嗤笑。何大爷顿时慌乱,从口袋里掏出纸擦了一下鞋,当看到那张纸是申请报告时,立刻懊悔不已,慌忙在自己身上蹭了两下,干净的衣服又涂上牛粪味儿。当走进村委会的时候,何大爷反而感觉到有些别扭与尴尬。
马会计听见脚步响,睁开眼,见是何大爷,忙坐起身子双手端着茶杯在手心里转动着,似捧着街头刚烤出的山芋,想扔又扔不掉,想拿又很烫手,只是在手心里麻绳般搓着。
马会计看了看何大爷放在桌子上有些揉皱的申请报告,咂着嘴说:“何老,这次扶贫款刚拨下来第一个就想到你,村里对有贡献的困难户是十分重视和关心的。可是,何老哇,毕竟财政有限哪,还希望何老多体谅啊。”说着拿出一百元为何大爷办了手续。何大爷本想和马会计唠两句,看到马会计有些微皱的眉头知道是自己身上的牛粪味儿熏的,便心里有些诚惶诚恐,忙赔着笑鞠躬而去。
何大爷刚走,马会计的茶还没喝上一口呐,一阵嘈杂的骂声冲进办公室,王婶骂骂咧咧走了进来,劈头盖脸放起连珠炮:“马会计啊,你说我家的黄毛招谁惹谁了,不就是咬死了他二狗家的一只鸡吗?他二狗家的鸡不跑到我家院子里啄食,你说我家的黄毛会咬死它吗?一只鸡能值几个钱,二狗竟把它毒死了。”王婶边说边涕泪纵横:“马会计,这事儿你得为我做主啊。”马会计又端起茶杯在手中搓着,他心里明白,那条黄毛狗是自己送给乡长小儿子的玩物,乡长调县委任职举家迁往城里,就把一些无关轻重的家什送给了姐姐王婶,其中包括那条黄毛狗。他沉思了一会儿,当下心中明白了八九,满脸同情的样子对王婶说:“别急,慢慢说,我看那黄毛狗死了也救不活,你回去打个困难申请我给你处理了,那黄毛狗也不值几个钱。”王婶听后点点头,刚刚乌云密布的脸一会儿又转阴为晴:“还是马会计通情达理。”马会计听了,手中搓动的茶杯说话间变得流畅起来,旋转着,却无一滴水溢出杯外。
处理完这两件事,马会计一口茶也没喝,小王百思不得其解。
一次,小王有意而又显得无意地用办公室的茶杯帮马会计倒茶,马会计一见办公室的白瓷杯,往桌边挪了挪。小王有些纳闷,问:“办公室的茶杯怎不用呢?”马会计听后抬眼看了看小王,看着小王疑惑的样子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小王看着马会计手中转动的圆滑的玻璃杯,目光与马会计对视了一会儿,小王忽然明白,村委办公室的茶杯是带把柄的,不禁也笑了起来,笑声中,小王笑眯的眼角竟然有些微微湿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