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粗鄙的源头(散文)

□陈凤兰

朋友圈里总有人在晒幸福,可上海的一位貌美可人的少妇高调频发养蚕图文,委实让我吃惊不小。那纸盒里大大小小、稀稀疏疏的几十只蚕儿,在我这个资深养蚕人眼中,全然是一堆该淘汰的残次品。

养蚕从孵化到成茧,往往就十来天时间。蚕农要做的,就是谨慎把关好每一步骤,一旦“四眠”上来,隔两天蚕儿就开始“放躺”(江淮方言)。蚕儿只需要敞开肚皮吃,只吃得肚皮青幽幽地发亮,蚕室里整日萦绕着潇潇春雨声。蚕农却熬红着眼睛,脚不着地。要清除蚕沙,要扯一车一车的桑叶,要一匾一匾地投送。那些不分白天黑夜的养蚕人,常常倚着蚕匾架子就睡着了。如果遇上下雨天,那更让人焦头烂额。蚕儿是不能吃带雨水的桑叶的,一片一片擦拭也不现实,只有连夜从田地里扯好桑叶,用满是叶汁的酸痛的双手,一把一把地将桑叶抖松,在堂屋里等着阴干。

干这些活的时候,我从来没感受到“情趣”和“诗意”,有时连着衣服囫囵上床,一只趴在衣服上的蚕儿可能就压在沉重疲乏的身躯下,一命呜呼了。这样的辛苦劳作,让我对蚕儿这种生灵变得冷漠与麻木。面对那位贵妇人的养蚕图文,我还是忍不住跟帖回应:“你这蚕儿大小,也忒不齐整了吧!”她却发来“大笑”图片,继而回答一句:“我要的就是它们断断续续地长大结茧,这样才好玩。”我知道功用不同,无以对话。我是实用主义,蚕只是赚钱的工具;她是理想主义,蚕是幸福的源泉。

理想主义者通常都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最起码温饱不愁。人只有解决了肚皮问题,才有可能产生精神的困惑,继而通过阅读学习提升精神境界。据我观察,许多文字浓丽,情腻意远的作者,绝大多数都出身于书香门第,或者从小家庭就殷实富足。什么古诗词、戏曲经典从心中源源流出,可谓笔下生花。而我的文字,却糙得很,相比之下,显得粗鄙而又俗套。一写到男女调情,就想起生产队的田地里那些与妇女们说着荤话的挑粪男人。一写到幻美的神话传说,就想到爷爷在漆黑的夜晚絮叨的“大灰狼”和“水鬼”。一写到婚姻生活,就想到那些用钉耙锄头开仗的夫妻……我也想“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我也想“林妹妹”“宝哥哥”叫得心儿起颤,我也想多彩的裙裾在春风中飘拂起舞……可我没有,有的只是生存的艰辛与沉重。

繁重的劳作可以让一个人停止一切思想,包括邪恶的。我在锄一垄地的杂草时,总时不时起身伸展一下酸楚的小腿,母亲一脸愠怒:“一垄地,直身一次,锄好一块,身体往前挪就可以了。”十来岁的我,常常锄到地头时,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腿的存在了。插秧亦如此,除了拾取秧苗把,一般很少将腰身挺直,真真切切是“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母亲为了犒赏我们孩子的辛劳,晚上特地贴了大面饼,可我们连从床上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超越身体极限的劳作,让我整天浑浑噩噩,头脑里从来没能“邂逅”出一首诗句,或者幻想出一个浪漫的故事。

当看到有人在朋友圈里晒出一只弓背屈身的爬虫时,我一眼认出那是胡桑的害虫——桑尺蠖。每每在桑田里看到它们,我们都会把它们从叶片上揪扯下来,扔在地上,然后狠狠地用脚掌踩碾,直至它们皮绽肠破,不再动弹。朋友们却说,要为它的“能屈能伸”写篇文章。我只能冷哼,后背泛起层层凉意。我知道,这一辈子我要与太多的城里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了,只是因为,我们的童年出处不同。

不由得想起几年前江苏的一篇高考作文,一个农家学生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去演绎作文题目——“怀想天空”。文章倒数第二段写道:“我在烈日下割了五个多小时麦子。回到家,我没有吃饭。洗了个澡,就睡了。”这样的文笔似乎还颇有流水账的味,于是,阅卷老师毫不犹豫地给了一个及格分数。当这张作文试卷辗转到须发皆白的专家面前时,这位曾经被下放到农村的老教授惊呆了。结尾处“现在,我在考场上做题。室内很凉快”的文句,像是电流击中了他的心脏。他郑重批下:“凉快”二字,极为重要,很沉重!同时,他将此作文改批为一类卷,彻底改变了一个孩子的高考命运。我曾设想,如果没有遇到这位老教授,如果老教授没有在农村挣命的过往,那么,那篇文章和那个学生的命运又该是怎样的呢?

天命无常,人却只能顺受与认命。就像别人在晒诗情画意,而我只能隐隐地痛着,忍不住写下这篇粗俗的文章。

2023-05-15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35951.html 1 3 粗鄙的源头(散文)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