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奔跑的父亲

□刘剑波

也许以“奔跑的父亲”作标题更妥帖,因为父亲是以跑步的方式进入他暮年的,并且用跑步穿越了他的暮年,直达终点。我喜欢“奔跑”这个词。“奔跑”有一种呼啸的意味,有一种奋不顾身的味道,“奔跑”不仅象征着活力,“奔跑”还是一种执拗的表现。“奔跑”也与远方的召唤有关。它还给人一种急于摆脱沉疴往事的感觉。父亲一直活得很沉重,这沉重来自他被往事拖得下坠而又无法脱身的绝望。

父亲是退休后从小镇搬到宾东小区后开始跑步的,那时他六十五岁。那是大地僵硬的隆冬季节,父亲凌晨四点多就起床了,他穿着我姐姐给他买的天蓝色连帽运动套装。衣服过于肥大,身材矮胖的父亲穿在身上显得臃肿不堪。他沿着小区甬道朝北,来到盐垣路边的百家惠超市门口。我一直觉得这个家庭超市的老板很乖,没有取名“千家惠”。在掘城,很多商家丧心病狂地将店名取得太吓人,动不动就是什么中心,比如什么“国际育儿中心”“××国际广场”。这对汉语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父亲从百家惠超市门口右拐往东,来到了东环路上。那时东环路刚修建,是掘城最宽的马路。来到东环路上的父亲朝北跑起来。江海东路与东环路相交处有座水泥桥,父亲穿过桥后继续沿着东环路跑。这时东环路改了方向,折向西北。两公里外又是一座水泥桥,它是掘城最大的桥——大东桥。刚才的水泥桥与它比简直就是小弟弟。大东桥东侧是后来从掘中路搬过去的掘港高级中学,桥西不远处是泰山路。父亲来到泰山路后又马不停蹄往北,跑到高尔夫球场折回。从某种程度来说,这是一次长途跋涉,来回至少有十公里。凌晨四时,马路上空寂无人,只有我父亲孤独的身影,有三种声音陪伴着他:风声、脚步声和心跳声。偶尔也有卡车喇叭声。其实,卡车司机没必要按喇叭,因为父亲一直傍着路边跑。司机按喇叭,可能是出现在车灯里的穿着肥大运动套装、戴着连衣帽的父亲样子怪异,让司机害怕。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父亲一直沿着这个路线跑。我一直猜想,当他跑到高尔夫球场,可能意犹未尽,还想继续往前跑。他脑海里会跳出“远方”这个词。“远方”是个富有诗意的语词,因为“远方”充满了未知,“远方”是用来想象的,它像一块调色板,无论你用多么瑰丽的颜料,都可以涂抹它。我相信,他渴望着远方,远方在诱惑着他,呼唤着他。但他最终还是刹住脚步往回跑,说到底,他无法脱开世俗生活的羁绊。或者说,他像现实中大多数人一样,他就是世俗生活本身。于是他转过身来,一脚踏进了弥漫着烟火气的世俗生活。现在,当我眺望父亲当年清晨跑步的身影,我觉得他是在用“脚步”在“诗意”和“世俗”中挣扎,既向往诗意,又留恋世俗。父亲的“挣扎”何其漫长,从六十五岁开始到九十四岁结束,父亲一直在“挣扎”着。

我这样想象:当父亲跑到高尔夫球场时,突然想到今天是换煤气罐的日子(煤气罐是世俗生活的象征)。煤气快用完了,他要赶回去处理这桩很重要的事。送煤气的师傅习惯赶早,他要在送煤气师傅到达小区之前赶到家。你常常会在掘城街头看到送煤气师傅,当然,你也可以称他们为“煤气罐搬运工”。他们骑着一辆“幸福250”型摩托车,后座两侧挂着四只煤气罐,还有一只横在上面,轰隆隆地穿梭于大街小巷。它是喧嚣市声的一种,也是最生动感人的声音。我的手机通讯录里还保存着“煤气罐搬运工”陈爱兵的名字,虽然早就不再使用煤气罐了,但我永远不会删除他。我怀念他送煤气罐的日子,总是首先听到楼下“咚”的一声响,那是煤气罐被从摩托车上拎下来,与地面撞击的声音。它是日子交响曲中最强有力的音符。我感觉到整幢楼都激动得战栗起来。它让人踏实和充盈。我想,父亲也会感同身受,也会对那声“咚”喜出望外。他折身返回,多半是为了倾听那个激动人心的音符。父亲急着赶回,还因为他想念他的孙子了。远远,他在心里念叨了一声。当然,他念叨的是“元元”,yuan的第二声。父亲当过兵,他最初加入的部队是如东警卫二团三营八连,时间是1945年7月。好像,那个年代当过兵的人口音都是南腔北调的。一想到小孙子可爱的模样,父亲便情不能抑,加快了往回走的步伐——这是隔代亲的情感所赋予的力量。

父亲不仅早晨跑,午后还要按同样的路线跑一趟,两者相加就是二十公里,简直就是马拉松。父亲渐渐为人们所熟知,甚至声名远播,都知道宾东有个很厉害的“刘先生”。掘城的一帮老头甚至跟着我父亲一起跑步,但他们勉强撑到大东桥就再也跑不动了。父亲跨过九十大关后有了认知障碍,逐渐变得恍惚起来,却一天都未停下脚步。我固执地认为,父亲每天的跑步与“远方”并无干系。作为一名曾经戎马倥偬的军人,父亲开始追赶他想象中的部队了。我喜欢我这个别出心裁的想法。这个想法何其美丽与浪漫。那时,我经常寻找走失的父亲。这是个很棘手的事情。我每天都在焦虑地等待我母亲“你爸爸又走丢了”的电话。后来弟弟给父亲买了定位手表,我才大大松了口气。这时的父亲仍然跑得很远,他早就不去高尔夫球场了,他见路就跑。路成了绳索,将他往远处拽。按照定位手表指出的方向,我能顺利地找到父亲。有一天下午,九十一岁的父亲跑到大豫去了,那儿离掘城15公里。我开车过去,一下就发现了他。他正手足无措地在马路上兜圈子。在一个寒冷的晚上,父亲跑到十六公里外的马塘去了。我和妻子开车去寻,我从车灯里看到他急行军般往前赶。那一刻我是多么感激定位手表,我很想向瑞典皇家学院建议,这种手表的发明者应该获得诺贝尔奖。

但定位手表也不是万能的。有天晚上父亲跑到二十多公里以外的二窎去了,那是通州地界。父亲置身的那片田野,GPS定位系统只能标出个大概,而且父亲一直在移动。找寻无果后,我求助于110。接线员要我先向如东110报警,这显然是推诿了。我开了车子的大灯,无边无际的豌豆花如紫色潮水向我涌来。我就在这片潮水中来回拉网式寻觅。最后,父亲的身影终于映现于灯光中。父亲手里还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方便袋,里面装着从路边货车买的廉价苹果。敢情他一直拎着沉重的苹果,跑了如许远。我内心一阵酸楚。回来的路上,父亲一直沉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的,这永远是个谜了。我突然觉得,父亲并非在追赶他的部队。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是在找他的出口啊。父亲辞世前的那一年,因为膝盖受损,只能踯躅了。可是,你能说他不在跑步吗?在我看来,并非跑得快就是所谓的“跑步”。“跑步”其实是一种姿态,是一种“挣脱”的身姿。父亲总是在江海东路菜市场踯躅。现在我每次去那儿买菜,还能看到他奋力向前的样子——父亲从来就没有离开我,这个想法有力地安慰了我。

2023-05-16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36068.html 1 3 奔跑的父亲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