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波
李新勇的中篇小说《水镇风声》(载于《飞天》2023年第5期),讲述的是一个阔别故乡三十五年的女性朵哈在女儿的陪同下,跨越两千多公里从北方回到南方故乡探亲的故事。
这一次旅程是漫长的,辗转于汽车、飞机、拖拉机和步行中,整整花了两天时间。这一次旅程交错着过去和现实,过去的贫穷和当下物质丰富的生活交叉、交织,加强了小说叙事的深度和厚度。这一次探亲,更重要的是充满了对文化和文明的思考:阔别故乡三十五年的朵哈,在下车的那一刻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听不懂故乡的方言;当她走进村子,发现村子的格局变了,除了父母和弟弟的模样还能依稀辨认,其他人都是陌生的;朵哈像走进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只有水镇的风和水镇周围的大山,她还比较熟悉。
过去三十五年,在遍地石头的北方小村香木河,朵哈用沉默来对抗糟糕的现实,只用手势、眼神等肢体语言与人交流,以至于人们都以为她是哑巴。因为语言不通,她成了香木河最孤独的人,她曾经选择逃离,以为逃出香木河,就是自由的天地。丈夫比她年纪大得多,是个粗暴的男人。他时时处处用北方人的生活方式去要求来自南方的她。朵哈受尽人间屈辱,生下一儿一女。当与她没有一丝一毫感情的丈夫因病去世的时候,她却抱着丈夫的尸体嚎啕大哭。她是在为死去的丈夫伤心哭泣吗?不,她是在哭自己无依无靠的命运,为自己不可知的未来哭泣。好在一双儿女都很争气,念了大学,进了城,结了婚,对她特别孝顺。朵哈已逼近老年。“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尤其是年轻人,都到城里讨生活去了,独门独户的娘,像一片落进深山的树叶,出出进进无声无息,形单影只。”这时候的朵哈除了盼望自己的一双儿女常常回来看自己,还开始思念曾经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南方故乡水镇。小说的叙述很艺术。“人闲下来,便经常坐在院门边的石头上望着远方出神。给从城里回来探望娘的兄妹俩看见了,便懂了娘的心思。书上说叶落归根,娘虽然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但娘也是一片叶。”
在通往水镇的最后六公里山路上,拖拉机司机说出的方言,唤醒朵哈沉睡许多年的记忆。这是生命本能的印迹,是时光无法彻底摧毁的美好,但朵哈发现,她已差不多完全忘记了水镇的方言。这部小说之所以被《飞天》杂志作为头条小说发表,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小说不仅讲述了故事,而且更多地用人性之光,照亮了故事不能抵达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从文化学和文明学的角度来引导大家思索:一个阔别故乡三十五年的人,当方言丢失之后,她还能不能回到故乡?
方言,在回归故乡的过程中变得如此重要;方言成了开启故乡的一把钥匙,方言也成为故乡的一枚胎记——一个人一旦把方言丢失了,她便丢失了胎记、丢失了钥匙,也就丢失了重新回到故乡的密码。阿爸阿妈和朵哈之间相隔的不仅是三十五年的光阴,更重要的是,隔着方言的距离。
这部小说从纵横两个方向,讲述语言对人生、对地域、对社会的影响力。小说通过女主人公朵哈寻亲来连接断裂的乡土文化,以小切口展现大环境,在细节处演绎出过去与现在的时代变迁。
朵哈在重回故土之后,岁月的沧桑和伤痛,是无法在短暂的时间和简单的交流中消除的。重逢亲人、重回故土,带来强烈的情绪转变,重塑了三观。水镇风景秀丽,依然保留了原先的生态平衡,却也已经完成了从封闭的山寨逐渐向现代化的乡镇过渡。代表源文化的吊脚楼、石板桥、石条路已分别被半楼房、水泥桥、水泥路代替,阿爸阿妈等亲人的相关记忆是停留在三十五年前的,听不懂小时候就刻在骨子里的民间歌谣,导致人生急剧转变的仇人已死……所有期待在重回水镇能寻回的乡愁都已消亡,朵哈的心一时找不到出路。她意识到,拼命想逃离的香木河早就融入她的生命,是她内心想立即奔回的依靠。朵哈经此种种强烈的精神碰撞,以为不会说的香木河方言流畅地清晰地说出了口。小说结尾,朵哈用北方香木河方言对女儿说:“妮子,俺想回家!”香木河有朵哈拼命打拼和熟悉的一切,她是她的孩子的家。她这一声惊天动地,在女儿看来“娘突然开口用香木河方言说话,把花铃吓了一跳,娘的香木河方言每一个字都是正确的,只是有点走调,发音部位是错误的,但不影响正确表达”。朵哈说一遍还不行,她又说:“明天就回!”读到这里,不禁使人泪水潸然。
近年来李新勇的小说中,常提到“生存”与“状态”这两个关键词。在这部小说中,同样能深刻地感受到关于生存与状态的文学现象。朵哈在离开故乡之后,用尽自己的智慧与力气与残酷现实对抗,不惜在随后的人生时光中失语,拒绝再用语言来交流,这既是她生存的能力,也是她的人生状态。在回到故乡水镇寻找亲人的过程中,朵哈对亲情认知的能力开始复苏。经过了迷惘与痛苦,仍回到生存这个主题,来时的状态与回去时便完全不同了。朵哈虽然没有文化,她也不会从文化的角度去思考故乡为什么回不去,但现实是,由于方言的丢失,她便从身体和心理都无法融入故乡、真正无法回到故乡。
这部小说与李新勇另一篇小说《认祖归宗》异曲同工,但又是从另一个新的文学高度创造了对于乡愁文化的诠释。传统文化与现实发生碰撞,生存的空间和生活的状态已然变化,乡愁便也可能消失。从这个意义上讲,李新勇的小说具有哲学思考和探索价值,具有空间纵深感和精神高度和思想深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