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波
在2023年第7期《中国作家》文学版上,读到李新勇的短篇小说《秋风席地》,这是一部韵味悠长、别具一格的短篇小说。
小说男主角吕卖原本是主讲明清文学的大学教授,从他的课堂可看出,他或许是个专业知识并不扎实的冬烘先生,依靠色彩缤纷的野史,营造出热闹的课堂气氛,或者是个为了调动课堂气氛,而故意稀释严谨的内容,让那些对明清文学并不感兴趣、四年大学只为拿一张文凭的青年学生能够兴致勃勃地听下去。不管出于哪种目的,他这种“水货”教学模式都不受校方欢迎,与大学的严谨要求和氛围格格不入。于是,他干脆跳槽,进入一家养生集团公司做讲师,将明清文学与养生用自己的语言表达方式形成辩证关系,这通忽悠使得公司的养生产品销售大量提升,赚得盆满钵满。因此,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他已经落入他人眼中,成为势在必得的猎物。他在一次经人精心谋划的饭局之后,与女主角树云有了一场道德之外却动了真情的短暂邂逅。猎人与猎物,有时很难有明确的界定,一定时机之下,一念之差就能完全反转双方的角色。
吕卖在明,树云在暗。猎头蒋隐想挖吕卖去别家公司,树云是被派去故意诱惑吕卖的,蒋隐想用美人计要挟吕卖达成目的。树云却在和吕卖谈论文学的时候改变了主意。她甚至有种错觉,与吕卖在讨论诗句的某一瞬间是心心相印的,随后共游了一座古园——从小说的叙述可看出,这个故事中的古园,多半是水绘园——这儿的角角落落都流传着江南才子冒辟疆和秦淮佳丽董小宛之间的爱情故事。情境交融的游玩结束后,他们之间发生了一夜情,树云意外地有了吕卖的孩子,吕卖却一无所知。正是这种生活的转变,让原本沉浸于幻想的树云走回现实,她没有出卖吕卖,和他断了联系,身心俱疲回到对她照顾有加却无共同语言、想要孩子却无力实现的丈夫身边,回到抗拒过又摆脱不了的真实生活中去。树云曾以为自己是董小宛、柳如是,可冷酷的现实惊醒了她的梦境,将幻想击碎,重新回到实实在在的世界里,她并不是她自以为是的诗情女子,她也没有遇见冒辟疆那样的男子,她的爱情与理想都没有时间和空间得以生长。
李新勇常在小说中呈现人物的“生存”与“状态”,这部小说里同样也塑造表达了一种崭新的生存状态。小说中的吕卖、树云、赵赵等,都代表着为生活压力所迫,违背自己内心意愿去挣钱的一群人,这在现今社会中是很普遍的现象。为了获得更好的生存空间,出卖自身的资源,去换得他人能给予的其他物质条件,就是这群人的生活状态。但作者用艺术塑造的方式,刻画出栩栩如生的这群人的代表,反过来思考所作所为究竟值与不值。吕卖误以为遇见的红颜知己树云,宁愿退回到墨守成规的原有生活,也不愿意打破固有的秩序,去尝试一种新的生活模式。树云既放弃了欺骗吕卖一次,也拒绝了与吕卖共度一生。小说情节里,没有所谓的酒后乱性,反而是吕卖和树云在双方都清醒的状态下同游古园,男人借用冒辟疆的诗句来吟诵、女人借用董小宛的诗句来应和,进行了一次纯粹的文化层面交流之后,两个人你情我愿。吕卖以为凭自己的才情征服了树云,在确信树云对自己没有实质威胁的时候,他心甘情愿地陷入了桃色艳遇。实际上,事实并非如他所想,事情的发展也远超他的想象。这样的戏剧化反转,折射出人物身上关于人性的层次。同一个人身上,高雅与低俗可以兼有。到底谁被谁虏获,或者被猎杀了呢?
男女主人公自身拥有的明清文化底蕴,是他们各自的生命底色,是不可忽略的小说人物的层次基准线。不可否认,他们面对着物欲横流的社会,有无奈的妥协、纵容,对生活也是有挣扎、有追求的。当社会文明提高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人类也会迷失自我,在充满诱惑的当下,陷入失意的迷茫。树云采取了自救的方式,在与吕卖的露水缘分中深刻领悟后,她便将吕卖视作恩人,让他成为一种特殊的药引,将其余生缓缓治愈。
近年来,李新勇的小说里,都会出现一个典型的地标——黑瓦寨,小说里生长着形形色色的黑瓦寨人。每一部小说,都会有一些新生的从黑瓦寨走出的形象分明的角色。这些各具特性的人物,并不严格地分为好人或坏人,和世上任何一个村落的人们一样,他们的身上都有善有恶,有值得公开的荣耀,也有隐秘的不堪。吕卖和他的老婆赵赵也是其中一员。赵赵为了金钱,早就屈服于现实,暗地里投入她年迈导师的怀抱,只为换取对等的利益。人生到处是取舍。谁能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的需求,又能毫发无伤地捧回收益。整部小说,用局部的视角,反馈出一类人的物欲、情欲在红尘中浮沉,在文学底蕴的衬托之上,勾勒出略有萧瑟的人间百态,如同秋意乍起。
《秋风席地》这部小说,语言讲究,精美而筋道,很多句子耐人寻味,摘抄到格言警句本上,亦无不妥。景物描写增加了故事的立体感和真实性,特别容易让读者共情。这部短篇小说中的“秋风”是别有韵味的,渲染了人世间秋风吹过,满目的梧桐树叶飘零,万物肃杀的场景,犹如猎杀动物的镜头,令人在反思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时陷入惶然,又忽而醒悟。这世间,到处是一场围猎,也许是你在围猎别人的同时,也在被别人围猎。到头来,获得自救或救他人的,唯有内心对世间真实的体验与感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