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落叶、用完的电话卡、衣服的吊牌、来自远方的明信片,这些各种因缘际遇下得来的不是书签的书签,恰是岁月的书签,记取一个人读过的书、走过的路以及不同时期的心境。
□江徐
夏夜,从书架上抽出唐诗集,随手翻至一页,细长的茎,枯黄的叶,让我愣了两秒才得以确认,这枚“书签”,是几年前种的葫芦的叶子。再过七八年,再翻至此页,枯叶兴许已化作齑粉而无法拈取了吧?
很少买书,书签几乎从来不买,但有几枚别具一格,也许还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书签。将这些不是书签的书签,“安插”进气息契合的书林,也不失为小小的意趣。
林语堂著的《苏东坡传》中,倒有一枚正儿八经的书签——高在心竹叶书画,优美俢长的竹叶,一面,苏东坡画像与他的一阕《赤壁怀古》;另一面,清代书法家恽寿平题于拾叶斋的咏菊诗,读来颇有魏晋风度:秋窗闲却凌云笔,自写东篱五色霞。那会儿我在新能源企业上班,也是秋天,跟随公司内刊采编部去虞山尚湖采风,从景区购得这组文化气息浓郁的书签。浮云一别,流水十年,塑封的书签不曾褪色,当年的明月亦不曾忘却。那时精力充沛,每天骑半小时的车去上班,干十二小时的活,再骑半小时的车下班。春天的夜晚,下班骑车路过红灯绿酒的街景,路过和平路上开花的白玉兰,路过门口倚着长发短裙女子的美容院。会因为一份期待,将车骑得飞快,还默数行道树的数目以便忘却时间(不知这种想法从何而来),后来凭一篇获奖征文被调到办公室,工作清闲,每天中午不待在室内休息,喜欢去林洋路散步,计数路边纤小可爱的野花。
有些衣服吊牌,简直是天生的书签。买了一件茶服,吊牌上有个“禅”字,又有“洗尽铅华 返璞归真 绚烂之极 归于平淡 来美如斯”这几行字,将之插入《禅的行囊》一书,可谓相得益彰。但我以为,禅是启发世人放下行囊,轻车简行,且行且感受。若如苦海拾贝,见一只,拾一只,人生如何不沉重?买了一件裂帛品牌的冬衣,吊牌上:压城的乌云、静卧的老虎、异域风情的女子,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意境。它让我想起张爱玲自称忘不了的一幅画:“沙上的天,虽然夜深了还是淡淡的蓝,闪着金的沙质。一只黄狮子走来闻闻她,她头边搁着乳白的瓶,想是汲水去,中途累倒了。一层沙,一层天,人身上压着大自然的重量,沉重清净的睡,一点梦也不做,而狮子咻咻地来嗅了。”吊牌画面也是这种氛围,危险又文艺,神秘又静谧,看着看着,不觉失神。
去年夏天,难得逛淘宝,遇到一件心仪的小衫,购之,附赠“书签”一枚——写有“花钿妆容”四字的吊牌,用来配我写的李清照传记,或者她的词集,都是再适合不过的。衣服是语言,是贴身的环境,是随身携带的袖珍戏剧。每个人住在自己的衣服里。“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那天乘船游玩,所着的罗裳,是否代表她欲说还休的心情?
还有几枚自然主义的书签。从外婆家老井内壁折得的一根蕨类植物,带回插入书里。随风飘落肩头的银杏叶,插入苏轼集,覆着一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三四年过去,叶色竟仍呈黄色,只是暗淡下去。《板桥家书》中躺着一匹草马,那是楼下一位老人闲坐檐下,用脚旁花池里山麦冬的细长叶编织而成,见我喜欢,便送给了我。又或者,看见路边躺着一片香樟叶,泛黄,一抹酒红,叶上疤痕像一个古人独立船头,遥望新月,细细品之,很有“半江瑟瑟半江红,露似珍珠月似弓”的意境。这是大自然,也是冥冥之力赠予有心人的惊喜。
我所稀罕的,不是完美无瑕的人人事事物物,而是人人事事物物的残缺与瑕疵。那些独一无二的残缺或瑕疵,赋予人与物独特的性情。山是山,水是水,事物本身没有什么特别的寓意,是人的认知与情感赋予其意义。有意思,便有意义。秋天的落叶、用完的电话卡、衣服的吊牌、来自远方的明信片,这些各种因缘际遇下得来的不是书签的书签,恰是岁月的书签,记取一个人读过的书、走过的路以及不同时期的心境。
那天,我只是随意将葫芦叶插进书页,再翻开时,发现那一页上有两句诗深得吾心:“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生命里有一些东西,曾经有过,再也不会有了,还有些东西,只要有了,就会一直拥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