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

水车，这是一种原始的灌溉农具。

狼山脚下农田广阔，当地人每年种植水稻，没水咋行？水车——长长的车身，当作水槽，犹如苍龙静卧在水里至河沿上。两头装有大小齿轮，绕着一长串序板。岸上一头齿轮套在一根大轴的中央，轴上装有若干脚蹬，这是踏水使劲儿的部位，也是动力的源头。大轴两边有架子托住，架子上方搁一块木板，叫“木杠”。踏水人伏在木杠上，像踩脚踏车一样，踩着脚蹬，转动齿轮，带动序板，便把河里的水提到岸上，从而哗哗地流入田间……整部水车全是木料构成，据说祖师爷还是鲁班呢。

在生产队时，我也曾经是一名车水工，当时十七八岁。车水不分男女，只要齐心合力都行。我们踩的水车是四人合踩，四个人八条腿，“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这句歌词形容踩水车最适合。不快不慢，不先不后，找准脚踏恰当角度，适时用力，既得劲儿又安全。

我和野侯、虎侯、汉侯四人搭档踏水车，夏天，太阳火辣辣的，光照足，水稻吸水力也强。起早带晚、通宵达旦地连轴车水是常有的事。水稻，离开了水，就像离开了水的鱼，马上把颜色给人看。稻叶子卷起来，渐渐发黄。水田灌满了水，立刻青油油的，风中低头哈腰，微笑着向人们致谢！有时候，我们也搞点恶作剧，调节漫无休止机械式劳动。我们四个人是一个生产队的，野侯、虎侯和我是陈家园舍的，从小一起长大的。汉侯是西边园舍的，比我们大三岁，有时倚老卖老。我们不买他的账，说好了弄他戏法儿。车水时，野侯使了一个眼色，我和虎侯心有灵犀，脚下同时加快速度。汉侯按部就班不慌不忙地踩着，突然加快速度让他无所适从，脚踏“劈劈啪啪”打他脚面，生疼，连忙抽上脚。双脚踩空，荡来荡去，人像田鸡吊在木杠上，叫作“吊田鸡”。我们哄然大笑，从疲惫中寻求到快感。他知道我们在捉弄他，无可奈何，他单枪匹马只好忍着，从此，傲气收敛了许多。

有时候，男女共同车水，这是最开心的事。大多数和我们搭档的都是长辈，不是婶婶就是姑姑，差辈了，玩笑是开不得的。但是她们车水号子嗐得好听啊，就像闷热的夏天，吹来一股凉爽的风。车水，就是用脚不停地踩，就像原地跑“马拉松”，总是感到有走不完的路，车不完的水。累了，乏了，喊上两嗓子，提提精神，就产生了车水号子。女的喊得优雅，男的嗐得高亢，“哎……哟、喂”，过门仿佛歌中长调，接下来有板有眼、有词有调，踩车的双脚像是踩节奏，打拍子。

车儿不转水不流，齐心合力车水忙；汗水湿透随水淌，车干长江断了流。

车水号子，随编随唱，唱出了干劲。在那个生产力低下的岁月，人们硬是凭着古老的农具，凭着一双脚板，凭着顽强的毅力，唱着一首首歌谣使一块块缺水望天的荒地变成良田。车水是辛苦的、无奈的、寂寞的，嗐上几声号子，人们又是快乐的。

车水，是个力气活儿，每年车水周期也长。从麦子收上场，做小秧田开始，就得车水。最壮观的情景，漫田、莳秧，也是最忙碌的时候。一块块田，水牛耕好地，人们打伐头（牛耕的地像水浪头，人们用工具打细成粉末，才可以下种），那时没有拖拉机，全凭人力。然后车水灌溉，变成水田，水牛拉着长长的模板，有三间房子那么长。人站在上面，一手牵牛一手执鞭，边吆喝边漫地，这是个技术活儿。保持平衡，眼观四方，拐弯抹角，面面俱到。远处的狼山是背景，一块块水田在太阳照射下，镜子般地闪着光亮，地头的绿树成了水田倒影，犹如广西群山里的漓江水景，美不胜收。开始莳秧了，妇女们在小秧田拔秧苗，用稻草扎成小捆。由壮工运输，用绳络子挑秧到田头。然后扔到莳秧社员身后，泥水溅到身上全然不顾，只是弯腰埋头插秧。莳秧是倒着走的，人一个挨着一个，第一个掌握方向，他双腿退着走，走得直，旁边的人也跟着直； 他走弯了，大家都跟着弯。这个人应该是莳秧的行家里手，秧苗莳得毕齐方整，他是要吃黄鱼鳔的。莳秧时季，正是黄鱼上市之际，吃黄鱼鳔，是对莳秧领行者最高奖赏。我也曾为莳秧领行过，双脚里面插秧两棵，脚外边各一棵，平行而插，插完两脚后退，周而复始。这天，我没吃到黄鱼鳔，因为没有黄鱼，却得到生产队长的表扬。

抢收抢种，火烧眉毛。“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麦子收割，要脱粒晒干归仓。秧苗长成，要适时移栽田中，这是一年中最为忙碌最为紧张的时期。

这时候，生产队里流传了一句话：“宁可车水车断了腿，不想弯腰莳秧倒着走。”为什么？莳秧时节是大热天，水田的水都晒得烫脚，上头晒下头泡。水田刚垩粪的臭烘烘，腿被蚂蟥叮得血淋淋。长久埋头莳秧，腰疼背痛直不起来，车水，变成了轻松活。人直着身子，双手伏在木杠上，双脚蹬着就像走路，还可以嗐上两嗓子：

天上太阳火辣辣，阵风吹来好凉快。莳秧莳得如鸵鸟，快点快点莫停留。我们共同出大力，汗水浇灌丰收来。

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通了电，有了抽水机，往日车水情景不再投影大地，男人女人那透着机智、野性、高亢、嘹亮的号子声，也不再随着风儿飘荡在家乡的田野里、狼山的松涛里、长江的波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