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丁
某日,时值暮春,桃李春风绿意浓。我们拜访了一位长者,用另外一种方式翻开历史。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将会明白这次拜访的“历史性意义”。古代有所谓史笔。窃以为,要行史笔,须有史心。正是这次拜访,让我们走进了史心,才有机会感悟到一种人生大境界。
那是在清晨时候,城市刚从睡梦中醒来,这城市的深巷里格外清静,一切好像还在梦中。当我们来到的时候,长者早已坐在书房笔耕了。晨兴理荒秽,孤笔写本心,这一点很像陶渊明。
很难想象坐在我们面前的已是一位85岁的老人。在《我做完了五件事》中,长者这样自述:“青少年时代认认真真读完了17年书,以满分成绩走出了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的殿堂;在祖国大西北历练了5年;在如东老家实干了15年;又一个15年,将毕生精力全部奉献给了地方志事业;退休后在关心下一代周报社奉献余热13年。”这样的经历,从地域上看,跨越大半个中国。
回顾既往,宦海沉浮,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长者始终坚持读书写作,读了一辈子,写了一辈子。可他面对我们却说,“我读书比你们读得差”。于是,我们的话题便从读书开始。长者很满意自己的书橱。那书橱占据了半壁书房,从地下一直到天花板,满满当当,落落大满,甚为壮观。那是书的天地,也是长者内心世界。
长者的藏书大部分是史志类,而其中有很多是江苏以及各地方志。此山此水此故乡,一橱志书相望两不厌。“回到如东读的第一本书是《如皋县志》,其中给我启发最大的一句话是‘东乡文人爱著书’,这成为我一生写作四五十本书的源头。”这的确是一种人生的开局。这一开局,奠定了他与编史修志的不解之缘。
人生需要一种启发。获得人生启发的形式多种多样、形式不一,它可能来自某种经历,或者某本书中的某句话,或者来自某种特殊的境遇。无论哪种方式,能够得到这种启发便是一种非常难得的际遇,就好像在暗夜中摸索着前进的人发现前面有一道光,或者像长期被关禁闭的人找到了墙上的一个窗,其中“仿佛若有光”。对于长者而言,这个窗真的有光。这光正如长者所著的一部书的名字一样,书名是《生命之光》。生命因发光而灿烂,无论生命处于何种境地。
从此以后,我们一定会记得他是建国以来第一部《如东县志》,同时也是新中国第一部公开出版的社会主义新县志的总纂李明。这部县志的出版历经百转千回,其间的艰辛与波折,如今读来,让我们这些晚辈们依然感叹唏嘘。回想过往,各方“全力打压,上下其手合力围剿”然而“关关难过关关过,斗智斗勇二年零三个月”,虽然历经千辛万苦,李明终于“熬过九天就是春”,事情终于做成了,这真是奇功一件,正如李明自己感叹的那样“戛戛乎难哉!”李明由此引领全国首轮修志热潮,可谓开风气之先,因而被很多人看作社会主义新方志的开山之人。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清晨,在县城老街巷的一座小院里,斗室之内,众人围坐,静听长者话沧桑,那是与时光对话,与历史畅谈,幸甚至哉。当李明慢慢悠悠讲述的时候,那一刻,我想到了另外一个人物,陈忠实小说《白鹿原》中的朱先生。当年读这部书的时候,我正在上大学,对这个书中最具智慧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小说中的朱先生自幼苦读,昼夜吟诵,孤守书案,饱学儒雅,淡泊名利,慧眼看世,是一个大智如愚、大隐隐于市的大家。每次众人遇事疑难不能决,朱先生几句话就能点醒。他在世俗而超脱世俗,终其一生致力于编辑县志,其心其诚,足以感天动地了。李明,一个时刻在发光的人,一个历经风雨沧桑而心志弥坚、初心不改的人。他发出的光是生命之光。
生命之光来自哪里呢?答曰:本心。阳明先生用“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来诠释。我们不知道长者是否也汲取了其知行合一的力量。但其心境之明在诗友们看来则是肯定的。“日月新星,沧海弄潮……将进酒,问浓妆艳抹,李老高光。”
李明语重心长地说:“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现在这个海是什么海?是物欲之海。”这也道出了我们的心结。物欲之海横流,何去何从。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光明烛照方能守其本心以彰大道。
在拜访李明之前,我并不知道本地有这样的长者,人们是在翻阅县志时才发现先生之名的。由此可见,他并不热衷于刷存在感,因而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表现。或者如钱穆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所写的那样“无所表现而现”。然而此等人物正因其如此而备受人们的称道与钦敬。所以,钱穆说此即中国之“史心”。钱穆说“在历史上,有许多亦仅只是一匹夫;但文化续绝,时运兴衰之大责任,他们却把己身来担起……”长者便具有这样的心性,他说自己平生“志在政,不在文。本想以文辅政,然而最终搞了文。”回顾历史,我们可以发现这似乎是大多数古代文人的特性。如此阴差阳错,应该很令人苦恼不已。但长者却说自己“负面情绪很少”,因为心境豁达坦然,故于物欲沧海而能轻舟前行,此种史心难能可贵。
“得时不待,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长者自明心志,视其为人生开局的启发。于是他致力于编史修志,最终择此一事而终老,是为志业。
桃李春风明史心,这“史心”便是一种大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