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东

南通，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一个起点，或因南邻上海、苏州之气场的过于强大，或因纠葛与苏南、苏北之争之地域文化的困惑，林林总总，诸般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故，使得偌大一个早已跨进“万亿俱乐部”且“承南启北”的“江海门户”，还亟须提升与在全国诸城中相匹配的“存在感”与“知名度”。这就催促作家黄俊生抒写故乡，为南通立传的殷殷热忱。他用生花妙笔写出了——使我们走进了如此奇幻、如此厚重的南通。

讲好南通故事，而故事的主角是“人”。且不论诸如诗人卞之琳、画家范曾、电影表演艺术家赵丹等现当代文化名人，就是古代的范仲淹、文天祥、冒辟疆及近代的张謇，这些通籍或与南通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名家，如宕开写之，每位都堪称一部大书。这无疑是黄俊生写“传”的便利处和艰窘处。后者在于取舍与行文的辩证关系，用他的话说，就像编“麻绳”——将“一股”与“多股”的关系处理便当，就是一部好的“传记”。好在他已有数部看好的著作问世，历练纯熟的笔头功夫当无疑义。

他写大器晚成的三国时期的吴国大将吕岱。那吕将军自有与众不同处。他年近不惑才出道当县丞，十年后官拜昭信中郎将，55岁当庐陵太守，60岁任交州刺史，65 岁平定士徽家族，75岁平定南部三郡。直到80岁还与宰相陆逊共治武昌，依然提缰纵马，东征西战，箭雨戈风；在炎热的气候诸般恶劣环境下，身披坚甲，平定临贺郡的廖式以及零陵、苍梧、郁林诸郡叛乱。85岁时被孙权封为上将军，与诸葛恪分领武昌。孙亮继位后，复拜92岁的吕岱为大司马，统领全国军务。吕将军老当益壮，生于长寿之城雉皋（如皋，南通的一个县级市）。其漫长一生，不知道有多少英雄豪杰成为他身边的匆匆过客，凭藉一己长寿与赫赫战功，成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贤臣良将。史学家陈寿写到吕岱平定各路叛乱后赞曰：“郡县悉平，复还武昌。时年已八十，然体素精勤，躬亲王事。”作者行文至此，情义毕现，焉得复言。

南通临江有座被称为中国八小佛教名山之首的“狼山”，山下有座“骆宾王之墓”（骆宾王以写《讨武曌檄》名世，浙江义乌也有一座骆氏衣冠冢）。关于其“冢”，历来方家众口纷纭。黄俊生先介绍这位七岁便有诗名的奇才。骆氏以早年的一首《咏鹅》名闻天下，在唐初文坛与王勃、卢照邻、杨炯合称“四杰”。骆宾王的仕途坎坷，661年被道王李元庆聘为幕僚，684年被徐敬业聘为幕府。中间的20多年，所任多是一些低级文秘官吏，中岁还被诬陷入狱，胸中早就郁积了很多悲愤和不满。时徐敬业号召一批心存叛心的贬官至扬州，策划反武。这些贬官中，就有骆宾王。至于兵败后骆宾王之去向，黄俊生查《通州志》中言，骆氏在兵败扬州后，并没有传说中的投水而亡，也没有被兵士所杀，而是遁逃。通州距扬州颇近，且又僻静，骆宾王逃至通州并逝于此。此墓便是明证。世上流传骆氏落发出家，或云游名山大川而不知所终云云，皆为不实。唐中宗皇帝复位后，已经为徐敬业和骆宾王平了反，哪有被平反了还要出逃做和尚的道理？身为散文家的黄俊生，搜寻考证，一丝不苟，力求达到“信史”的高度。

从人文地理的视阈看，南通的不少文化名人，辗转沪上及大江南北，既与当时之时局动荡有关，也与向相对而言之文化中心辐辏有关。这种有趣的人才流动现象，造成不少自古而今的通籍文化名人的籍贯纷争及其文化身份的认同存案。黄俊生在为“南通”立传时，比较侧重于对这类文化名人的搜寻与爬梳。比如著名的说书艺人柳敬亭，就是一例。柳氏本姓曹，后来改姓柳。他其实出生于南通通州余西场，只因被太仓人吴伟业一句“柳敬亭者，扬之泰州人”所误导，将其祖籍从通州剥离开，变成泰州人。世上少有人听说曹永昌这名字，却广为知晓柳敬亭“柳麻子”其人其事。柳氏生活在明末清初，长相颇丑。写过“泥塑岳侯铁铸桧，只令千载骂奸雄”诗句的张岱，这样描述他的长相：“柳麻子，黧黑，满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面色又黄又黑，脸上疙里疙瘩布满疤痕，说话随随便便，举止吊儿郎当，身材又高又瘦，像枯槁的树干，还邋里邋遢，不修边幅。这样一个扮演无常鬼不用化妆的人，却上得殿堂，下得书场，三教九流，人脉广博。无因觑他相貌而减损一丝仰慕之情。个中缘由，除他名满天下之高深的说书艺术，成为扬州评话的开创者和一代宗师之外，他还是一位任侠仗义，具有民族气节的抗清义士，故而身后被人们颂扬300余年，直至今天。无论他是哪里人、哪类人，南通、泰州、扬州，都把他引为家乡的骄傲，把在他身上发生的故事一代代传扬。

黄俊生擅写文体（育）散文、行旅散文，从某种意义看，应具备了大文化散文的特征。他是位散文界的“杂家”。而杂家自有杂家的益处和便当处：驾驭写作对象，鲜活而不受拘囿，放得开、收得拢。当然，这需要积累的学识、明辨的思考，特别是较为广袤的境界，另就是较为灵便的行文及与行文相配搭的多种笔墨；一言以蔽之，即应变裕如的笔头功夫。从这部驾重就轻的《南通传》中，我们感受了这一点—— 确是一部为“城”立传之轻松而且好看的大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