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明玥

18个月前，闺蜜阿慧的父亲结束了与病魔的拔河。他过世后，母亲一直泪水涟涟，一时间失去了生活动力与寄托。

阿慧的父亲比母亲大四岁，学历高，工作好，见识广，又爱操心，家里的豆浆机、破壁机、挂烫机、养生壶、焖烧杯，还有扫地拖地机器人，都是父亲买回来的。网购的小家电从快递点驮回来，他会看说明书，会把所有的功能都搞清楚，再言简意赅地教会母亲。

他在世时，抽排油烟机的内部需要清洁，滚筒洗衣机要换一个新胶圈，这些事都归父亲管，为此，他配备了一整套的趁手工具。如今，每当看见家里需要小修小补，女婿打开老丈人的工具箱，一脸茫然无措；或者看到父亲在家中开关上贴的不干胶，上面以认真遒劲的笔迹写着“随手拔插头”的叮嘱，母亲都会莫名地流下泪来。

今年夏天，阿慧觉得，不能任由母亲在追忆中沉沦下去，她特地请了年假，死活要带妈妈去南方走走。老妈先说：“不去，不去，我每天要去你爸爸的坟上献花，我走了，每天谁来陪他说话……”

见老妈依旧踌躇不定，阿慧便吓唬她说：“昆明的民宿已经定好了，现在打电话去退房，最多能还你20%的钱。”

这句话仿佛打在了老妈的七寸上，在老一辈眼里，白花钱是最不可恕的事情。

这段旅程，是阿慧婚后与母亲朝夕相处最长的时间。

阿慧查攻略，定行程，订车票，找酒店，对老妈想省钱的各种企图嗤之以鼻。总之，阿慧发现，成年儿女只要一面撒娇恳求，一面简单粗暴地表达爱意，已步入老年的母亲也会乖乖顺从的。

她们先玩贵州，在贵阳的黔灵山公园，见到了满山乱窜的金丝猴。阿慧她们去时，正赶上年轻的志愿者围成一圈，给新生的小猴做满月酒。水果与蛋糕是给小猴子和它的伙伴准备的，而一瓶漂亮的果酒最终被志愿者们分饮。见到阿慧妈妈，志愿者们也兴奋地给她倒了半纸杯的酒，并指给她看，小猴的妈妈在哪儿，猴妈有几个兄弟姐妹，而这群猴子中，占山为王的公猴是哪一只。那只公猴正蹲于高处，痛饮一瓶养乐多。志愿者们笑着招呼公猴：“快过来，你丈母娘来了，还不过来行礼。”阿慧妈妈莫名其妙当了那新生小猴的外婆，她并没有生气，反而笑说，乡邻都编排我是家里小猫的猫奶奶，这会儿，居然外孙我也有了，我得把这外孙过满月的场景，多拍些视频，回去给人瞅瞅。

围着黔金丝猴一顿拍摄，多少把母亲从失去老伴的悲痛中拔了出来。

从贵阳抵达昆明后，阿慧带着母亲，入住朋友早就帮忙预订的民宿，第一天就去了昆明的圆通山动物园。这是一间老动物园了，除了老虎、雪豹、河马、火烈鸟、水獭、浣熊等常规动物品种，最多的就是猕猴。阿慧母亲得意洋洋地对左右游客说：“我女儿才带我从贵阳来，我们在贵州见过的猴子比这个珍贵多了，金丝猴那一身毛在阳光下是透亮的，它们也聪明，过生日还知道分蛋糕吃。”

她津津乐道，全然不顾左右游客是否关心她的经历。

在昆明，老妈换上了裙子和草帽，她每天早上8点就兴致勃勃地从民宿出发，带着一块砖头那么沉的充电宝，带着她的大屏手机，出门拍摄昆明的风景，包括盛开的海洋一般的凌霄花，开屏的孔雀，骁勇的斗鸡，还有卖炭烤青苔的商贩。

阿慧发现，母亲的适应力其实是很强的，她很快就习惯了吃那些压扁烤熟的青苔，也飞快地适应了折耳根做成的蘸水，习惯了将麻辣中还有一股鱼腥味的蘸水浇在绵软的烤土豆上，津津有味地吃将起来。阿慧表扬她，说：“妈，真没想到，你到哪个环境里都能如鱼得水。”母亲笑着回她：“从前，要不是你姥爷拦着我，本来我高中毕业是想去考地质学校的，我当年的梦想就是想走遍全国，敲击大山，寻找矿藏。听说地质队员进了山就只能生了野火，用搪瓷缸子做菜吃，我还特意买了一个大号的带盖搪瓷缸子，什么菜都学着埋在炭火上做，没想到啊，嫁了你爸爸，又生了你们姐弟俩，这些梦想都关在樟木箱里好几十年了。”

阿慧心中就是一动：父亲去世了，自己与弟弟都成家立业，是时候将妈妈的梦想，从樟木箱里放出来见见天光了。

在云南，阿慧还换上游泳衣，带着母亲去泡露天温泉。母女俩互相搀扶着走进温泉池，一根竹管从上游引入温泉，哗哗的水流声，让周遭郁郁葱葱的绿色植物，长出了宁静的光晕。母女俩贴着池壁坐着，享受着这云南的天光云影，阿慧妈妈突然想起爸爸来了，她说：“你爸要在就好了，老头子生病的时候一直说，等病愈了，要带我泡一次温泉的。”

这是走出来数千里，母亲又一次提到父亲，不过，在她的语气里，已经没有锥心之痛与无边的消沉，有的只是一丝宽慰和遗憾，遗憾的是老两口奋斗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想到过去泡一次温泉，宽慰的是，趁着腿脚敏捷，她还有机会跟着阿慧走遍南方的山水，终于品尝到了温泉的微咸味，体会到坐在温热汤泉中的心思悠游，她终于收起了无尽的思念与眼泪，有了“你走了，我要好好把日子过下去”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