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金生(小说)

□陈中锋

1

1957年的秋天,金生从南京回到西乡搬经镇的运河村。他七岁离乡求学,一别就是二十多年。在儿时留下的记忆中,家乡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怡然闲适,岁月静好。

清晨,运河上高大的白帆船缓缓靠岸,有一壮汉手握粗篙,在船头大喊一声“靠岸了”,哗啦啦,锚锭前后落下,缆绳拴住趸桩。那人又喊一声“妥了”。岸边的一群男人便蜂拥而上,快速架好长长的跳板,开始装卸货物。

金生在这群人中最为瘦弱,人们架设跳板时,他拿着挑着麻绳的粗杠在一旁观望,一切准备就绪,搭档才会招呼他上船卸货。

搭档是位三十出头、腿粗膀圆的壮汉,叫有富。他习惯用最简短的语言或是示意动作协调着劳动过程。

金生在前,有富在后。货物装满大箩,有富拢好麻绳,沉沉地哼一声“起”,两人同时发力,站起身,在那高高的跳板,“嗨哟嗨哟”地挪步行进,前呼后应,保持与跳板同频共振。

抬大箩,走跳板,看似平常,用的蛮力,走的是险路。稍有不慎,就会人仰马翻,伤筋动骨,甚至危及性命。

这样的苦力坊间称之为“杠头”,多为穷苦子弟,那年月,或有需要“劳动改造”的不良分子。“杠头”虽苦,但能挣到钱,杠头们日出而作,人拉肩扛,每天可以有一块钱以上的收入,能让三口之家衣食无忧。

金生和有富是同乡,据说,上一代人多有交集。运输站的那个胖子站长是有富的表亲。金生来的时候,他端着水烟台,啪滋啪滋地吹燃薄纸卷成的“芒子”,搁在烟嘴上,呼噜呼噜地吸了几口,然后缓缓吐出呛人的烟雾,瞪起水泡眼,交代说:“你家是贫农,过去受金生家的压迫剥削。一定要严格监督这个大右派,让他好好劳动改造。”

有富的“阶级仇”并没有被激发出来,因为年迈的父亲悄悄告诉有富,那个老地主金生他爹是自己的发小,曾经帮助全家渡过了几个难关。

老爹说:“他上人对我们有恩啊。”有富点点头,细细观察之后,他觉得金生真的不是什么坏人。

2

金生早年去县城上学堂,又考到南京,读的是建筑工程科。整整五年,因为学业优秀被恩师留在身边当助手,三年后便开始独立授课。据说,他学识渊博,专业深厚,颇受师生欢迎。

金生家庭出身不好,所以,一直小心翼翼地应对时局。他最终还是被打成了右派。

那次开会,平时东扯西拉没有时间概念的主持人特别直白,开宗明义地说,此次会议是要揪出与会者当中的反动右派,名额为一名,让与会者踊跃发言。

会场很长时间默默无声。

金生在这种会上从来都是躲在会场一角,一言不发。

虽然,他家那广阔的土地早给集体化了,乡间老宅大都给拆除后改建成了小学,但大哥是“还乡团”,血债累累,据说逃去了台湾。

早上食堂的粥很稀,他觉得很香,多喝了两口。在别人在用“旁光”瞥他的时候,他的膀胱鼓了起来,渐渐地,慢慢地,忍无可忍了。他终于快步走出了令人窒息的会议室,在厕所里一泻千里。原来,让憋急了的尿释放出来竟有着不可言传的快感。

然而,当金生踱过长长的走廊悄悄进入会议室的时候,会议却散了,只有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先生还坐着,那是他的恩师!

久坐的他因为脚下麻木,一时还站不起来。卢教授走过去扶起了老先生。

“散会了?”

“散了。”老先生摇摇头叹着气。

“那个右派指标给了谁?”

“你呀,怎么就选这个时候去厕所呀!”

这样,金生就因为一泡尿当上了右派。理由荒诞不经:出生在反动家庭,在“大鸣大放”中用沉默来对抗组织。

3

金生被押送回家乡后的第一次劳动改造是往农田里挑大粪,这让他实在受不了,窒息得头昏呕吐,直至晕倒。

村里人都说,这是位有大学问的先生,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折腾,让他干点别的吧。

于是,他就被民兵送到人民公社的搬运站当搬运工。他不知道这是个苦差事,反而感到万分幸运。

刚开始他很不适应,一天下来,肩膀肿得很高,腰佝偻着,直不起来,腿只能迈八字步,如筛糠一般。

有富说,杠子在肩,发力起身,要凝神聚气,吼一声,踏着号子点节奏走步,熬一熬,肩三脚四,十天半月就会挺过去。还真是,一周后金生就开始无所顾忌地喊着号子,“二姑娘哟嗬,哼啊来的哟嗬嗨”。

这号子,在金生来说是有些俗,因为只喊了一声二姑娘,其他什么内容也没有,所以他就豪放地吼起来,还真的让人长劲,甚至还有说不出的另一种朦朦胧胧的愉悦。

但命运的陡然跌停而引发的精神起伏,让他常常难以入眠。

夜晚,吹灭了昏黄的油灯,黑色便淹没了村庄,四周寂静得连狗都懒得叫喊。此时,金生在精神的苦海中飘摇。 (上)

2024-03-04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65541.html 1 3 金生(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