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广玉兰

丁芒和他的 “生命之弓”

□宋捷

2024年母亲节,本来沉浸在温馨节日中的我,忽闻两则悲伤的噩耗:深受南通人民爱戴的老市长张佑才、诗歌爱好者顶礼膜拜的南通籍著名诗人丁芒,相隔10个小时,相继离开这个他们挚爱的世界。

两位老人,都是我前几年做的一项文化工程——《世纪风云中的南通人口述史》里的采访对象。结集出版的《百年激荡》一书,2021年5月推出第一版,至今才5年,20位采访对象中已先后走了5位:董竹君儿子夏大明、赵丹女儿赵青、文史学者穆烜,以及刚刚去世的张佑才和丁芒。

这一组口述历史,我采访的几乎都是80岁以上的老人,所以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但我一次又一次输给了时间。就在我酝酿这项工程之初,刚刚约好几位老人,还没来得及采访,他们的名字就被加上了黑框,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中有南通市委原书记朱剑、“莫文隋”原型汤淳渊、儿童教育家李吉林、知名法学家徐杰、严端夫妇、赵丹夫人黄宗英……怀着一种使命感,我加快了采访的节奏,努力寻找那些有史料价值的“活档案”,想留住他们与南通这座城市的故事,用视频和文字抢救一批珍贵的资料。

南通籍文化名人有不少,我初始采访名单上有:出生于1924年的茅盾文学奖得主王火、出生于1927年的历史学家张岂之、出生于1926年的知名诗人耿林莽、出生于1936年的电影表演艺术家郑毓芝……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打断了我的采访计划。

因为南京靠得近,采访丁芒老人比较顺利,但也是在疫情的缝隙里见缝插针完成的。丁芒夫人樊玉媛退休前在江苏电视台新闻部工作,老台长苏子龙热心相助,我很快敲开丁府的门。

南通籍诗人中,更广为人知的是写过《断章》的卞之琳,其实丁芒在诗坛的地位并不逊色,文坛素有“北臧南丁”之说,“臧”指的是臧克家。而“丁”则是当代著名诗人、文艺评论家、书法家丁芒。

一见面,身材修长、玉树临风的丁芒就和我热烈拥抱。他说:“我也是做记者出身的,1945年7月,经通中学长顾迅逸介绍,我就到《江北日报》当记者,兼编《诗歌线》《散文》两个副刊,开启了对我一生有着重大影响的新闻生涯。”

老人虽有点轻微的阿尔茨海默病,但只要说到家乡,说到20世纪40年代那段风雨如晦的岁月,马上来了精神。他如数家珍,满怀深情地说到钱素凡、顾迅逸、孙平天等“八壮士”,说到曹从坡、穆烜、沙白等同时代的文友,还说到我比较熟悉的季修甫、熊飞、程灼如等文化老人……

丁芒原名陈炎,南通人。1949年前由于父亲在南通工作,所以他出生在八仙城丁古角,在南通城里长大。他在和我交流时,时不时会用狼山牌普通话说“丁古儿角”,“儿”字音拖得很长。

1946年3月7日,在震惊中外的南通“三一八”惨案发生前11天,经地下党组织安排,丁芒奔赴解放区。没想到,钱素凡、孙平天、顾迅逸等8位师友先后被国民党特务血腥屠杀。噩耗传到淮安解放区,他极度悲愤,第一次用笔名“丁芒”写下《一个沦陷区新闻记者的日记》等长文,痛揭国民党在南通的黑暗统治。

他告诉我,取名“芒”,是因为他和孙平天怒怼国民党一个徐姓专员时,徐曾警告他“锋芒不要太露”。而“丁”则是为纪念出生地丁古角取的。若干年后,诗人流沙河为他的名字作了精妙解读:入木为丁,脱颖为芒。

此后,在丁芒27年的军旅生涯中,他一直以奔流夺壑的锋芒,撰写了一大批享誉军内外的新闻和文艺作品,“丁芒”叫响海内外。他从21岁后就改名丁芒,各类填表、诗文及书法署名都是丁芒,本名陈炎却渐渐被人淡忘。

15岁开始习学新诗,丁芒写了整整80年的诗歌。在漫长的诗词创作生涯中,丁芒写出众多脍炙人口、鼓舞人心的诗词作品。

纵观丁芒一生,革命之路和人生之路都相当坎坷,这里有风云际会的时代元素,也和他骨子里的自由心性有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为写诗而参加革命的,无论是嘹亮的号角,还是弥漫的战火,在他的笔下都成了诗意的物象。当战火中的诗人们“为少男少女们歌唱”的时候,他在为自己心灵的隐曲歌唱;当根据地的诗人们满腔热忱歌颂太阳的时候,他却在关注“寂穆”。无论在哪个年代,他的诗都难以掩饰一种桀骜不驯的自由气度。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丁芒就不主张写朦胧诗,他在新诗和古体诗这两岸的河道中奔走。他创新性提出“两栖诗人”的概念,并推出了以“自由曲”为载体的“关于诗的哥德巴赫猜想”,在中国诗坛引起了强烈反响。

虽然少小离家,70多年在外面闯荡,但是丁芒老人一见到家乡来的记者,立马用纯正的南通话和我交流。丁古角、寺街、城隍庙、天宁寺、通中红楼、老楸树……老人牵挂家乡的一草一木和一砖一瓦。尤其是求学过的江苏省南通中学,落难时工作过的南通市磷肥厂,他都如数家珍,和我聊起我们共同熟悉的蔡圣元、徐明珠、戴芸等磷肥厂老同事,一说起“城南旧事”,他就滔滔不绝……

南通是丁芒的衣胞之地,他的基础教育都是在这里完成的。他幼时在这里读古诗,15岁就在家乡写下已载入中国诗歌史册的《石桥暮归》:南石桥高挹落霞,苍茫寺角晚烟斜。暮钟撞碎轻波月,邀得清风到我家。他的旧体诗代表作《军中吟草》,也是他上世纪70年代初复员到南通磷肥厂工作期间创作而成的。

近一个世纪以来,人生的起起伏伏,折磨了丁芒的身心,却未磨掉他的坚韧意志,也未能消磨掉他对诗的永恒情结。而生活也以别样的方式补偿着丁芒,最大的“补偿”莫过于他和樊玉媛的牵手。

关于诗人丁芒和新闻人樊玉媛的爱情故事,江湖上有很多美丽的传说,我还看过他们夫妇俩捐给南通市档案馆的“两地书”——那是他们分居两地时的情书。那段时间,丁芒几乎每天一信,樊玉媛也是每信必复,他们谈文学,谈生活,谈家庭,谈友谊。厚厚一摞的“两地书”所涉及的内容之广、件数之多、程度之密集、保存之完好,都令人叹为观止。在丁芒80大寿的时候,他把“两地书”和其他18类5000多件珍贵资料,郑重交给家乡的档案馆永久保存,“让游子的灵魂安放在故乡”。

1999年底一期《诗刊》 曾隆重推出一期迎接新世纪的专号,那是中国诗坛一次高水准的集体亮相。众多诗作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打头第一首诗,作者正是丁芒,全诗只有短短4行,题目是一个字《箭》:走过了弯弯曲曲的路/一百年才找到这张弓/今夜,箭已定位于弦——做着一个笔直的梦!

而今,走过99年风雨人生的丁芒,“生命之弓”停止了歌唱……

2024-05-1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73141.html 1 3 丁芒和他的 “生命之弓”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