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阅 读

黎明野鸽飞

□南西

对东方读者来说,波斯文化有一层神秘的面纱。作为波斯文化中心的伊朗,于我始终是个带着神秘感的国家。

近来,补课看了几部伊朗电影:《小鞋子》《何处是我朋友的家》《橄榄树下的情人》《樱桃的滋味》。《小鞋子》是马基德·马基迪的作品。后三部皆为伊朗电影大师阿巴斯的作品。四部片子都很好看,给了我很大惊喜,促使我向着伊朗文学逐步递进。

阿巴斯,全名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是导演、剧作家、制作人、剪辑师,也是诗人。借用如今的流行语,是一名“六边形战士”。

作为伊朗新浪潮电影的开创者,阿巴斯的诗歌写得怎么样?买了两本他的书,一本《樱桃的滋味:阿巴斯谈电影》,一本诗集《一只狼在放哨》。

先读《一只狼在放哨》,书中精选了500余首诗歌。译者黄灿然先生,既是翻译家,也是诗人,确是翻译诗集的绝佳人选。我猜,书名来自阿巴斯某首诗里的一句。通常,这是诗集命名的一种方式,不过这回我猜错了。“一只狼在放哨”不是一句诗,而是一首诗。“一只狼/在放哨”。仅仅两行诗句,就创造出一个西部辽阔的意象。注重意象,正是阿巴斯诗歌的最大特色。

不知是否职业导演的缘故,阿巴斯的诗歌,极像电影镜头,画面感充沛。比方这一首:“灯笼光/挑水者长长的影子/投在开满樱花的树枝上。”就这三行字,你脑海中是不是立即呈现出一幅生动而悠远的场景?

“酸橙树花盛开/在雨后/流动的河里”“一片西克莫槭树叶/轻轻飘下/落在/它自己的阴影上/在一个秋日的正午”“野鸡冠/在井然排列的春天紫罗兰中/等待时机”……大自然,是阿巴斯诗歌里无可替代的主角。当然,主角之外也得有配角。阿巴斯也写游子归家“当我回到出生地/父亲的屋子/和母亲的声音/都消逝了”;写当地风土人情“在渔夫的集市里/有黑面包和橄榄/瓶装/和罐装金枪鱼”;写孤独“离家时/只有/月亮和我”“最终/剩下的/是我和我自己/我自己冒犯我/没人来调解”“孤独/与我自己达成/无条件协议的/结果”;写友谊“新月/旧酒/近来的朋友”……显而易见,阿巴斯的诗歌并不难懂。他从不写宏大的命题,只书写平凡生命的真与爱。他说,诗歌是一种“心灵状态”。

不过,倘若因此你就给阿巴斯的诗歌贴上“浅白”的标签,那也是不对的。阿巴斯的诗里,间或闪现出深刻的哲学冥思。比方:“一条河/流动/一棵树/被围起”“我从得益中/受损/又从受损中/得益”。细细咂摸,是不是能获取超越文字之外的感触?“对某些人来说/山顶是一个用来征服的地方/对那座山来说/它是下雪的地方”。切换不同的角度,同一个物体,就有了不同的意义和价值。

阿巴斯的诗歌,短小精悍却又优美天真,像日本俳句。三行、四行、五行或者六行。“你不在时/我和你/谈话/你在时/我和自己”。前半句隐藏着一份思念。你不在时,我多想念你。忍不住,自言自语,好像自己在和你说话一样。后半句,则透着无处不在的孤独。也许面对的是一个并不了解自己的所谓朋友。人在眼前,却无半点交谈的乐趣,只能在心里,自己和自己对话。短短十几个字,蕴藏了两种不同的心绪,诗歌这种载体,确实有无穷趣味。由于阿巴斯的诗歌非常短小,他从不给诗歌确定标题,一切就像信手拈来,自在随意。

为何阿巴斯喜欢写短小精悍的诗呢?那是因为他的诗继承了波斯诗歌的传统。古波斯诗歌,主要以两行诗组建。阿巴斯以俳句或者近似俳句的格式写诗,以简朴的几个字勾勒出完整的画面或意境,抓住瞬间的感觉,这恰恰是伊朗本土的传统。在很多诗人眼里,俳句往往是写诗的一种次要形式。实则,俳句要写得好并不容易。阿巴斯正是这“不容易队伍”里的一员猛将。

在译后记里,黄灿然说阿巴斯从小就受诗歌的熏陶。家里的小说一本本完好无损,书架上的诗集缝线却都散了。他能够背诵伊朗诗人迈赫迪·哈米迪·设拉子的大部分诗。后来在伦敦,有朋友介绍他认识病榻上的老诗人。他当着迈赫迪·哈米迪·设拉子一首接一首背诵他的诗,让诗人感动得老泪纵横。设想如若我也置身于这样的场景,一定也会感动得泪眼蒙眬吧。事实上,伊朗本就是诗歌国度。商人、公务员、邮差……无论职业有何不同,伊朗人热爱诗歌的心思却是一样的。阿巴斯说:“在那里我们装饰诗人的坟墓,在那里有些电视频道只播放诗歌朗诵。每当我祖母要抱怨或表达她对某样东西的爱,她就用诗歌。”——想想真美好。

那么,可否允许我模仿诗集命名之方式,也摘上一首诗,以作本文之题目?最喜这一首:“黎明/野鸽飞”。仅仅五字,却引人遐想,无边无际。“多好啊/每个人都走自己的路”。以此致敬阿巴斯,以及纪念这段与阿巴斯相遇的时光。

2024-09-16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84934.html 1 3 黎明野鸽飞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