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慧

我老家如皋的美食，令我回味无穷。

鹅、鸭、鸡，是老家常见的家禽，其中最容易招来杀身之祸的是鸡。我在婶婶家见过几只白羽鸡，毛色鲜艳，个头很大，真是体形彪悍，瞧着就让人高兴。婶婶闲着没事，让女儿拿了小秤来约一下鸡的重量。她将鸡的两只脚用稻草捆了套在秤钩上，倒挂金钟似的一称：七斤还多一点。婶婶把鸡往地上一放，鸡扑扇了几下，居然骨折而亡了，倒是饱了全家人的口福。

奶奶煮的红烧鸡肉最好吃：油锅烧出青烟，抓一把红糖投到油里，不停地搅拌到红糖融化。鸡肉下锅，快速翻炒，糖色裹上鸡肉。搁酱油、生姜、烧酒，大火烧，微火炖。大铁锅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鸡肉还未出锅，香气飘去好远。

奶奶围着灶台转的大半生里，烧得最多的就是鱼。鱼是养父从大河里网回来的。鱼的数量不多，奶奶就用黄豆煮鱼。鱼红烧后放入提前泡发的干黄豆，出锅后撒一把碧绿的青葱或蒜叶。爷爷中午和晚上都要喝二两烧酒，黄豆鱼冻下酒，是辛劳的一天后有滋有味的犒赏。一条鱼，爸爸吃鱼头，妈妈吃鱼肚子，奶奶吃鱼尾，我尤爱鱼划水。要是鱼多，奶奶便粗粗地处理一下，用盐腌在大木桶里。晚饭吃薄薄的玉米粥不管饱，取几条咸鱼出来，锅底煮鱼，锅帮上贴一圈调得稠稠的面糊糊。鱼熟了，面皮子也成型了，不软不硬。那样的面皮子与那样香浓的鱼汤联袂出场，大家顾不上多说——埋头大吃。

好吃的，还有零食。斫糖，即麦芽糖，也美味。薛家庄的老爷爷挑着两只箩筐来了。箩筐上摊着筛子，筛子里铺着一块圆形的、绵软黏牙的斫糖。糖面上白乎乎的一层粉。他一边慢悠悠地走，一边敲打着手里的两只特制的小铁器：叮叮叮、叮叮叮……前一分钟还在村路玩踢毽子跳房子的小孩子马上一哄而散，飞奔着找大人要钱去了。钱没有的话，破铜烂铁、塑料纸、牙膏皮、旧塑料拖鞋也能换到相应的斫糖。我把爷爷一双刚刚穿了一星期的蓝色拖鞋都给老爷爷了。

有一阵子，小孩子流行吃“香果糖”。那糖是大米或玉米粉搁了点糖精在一只和拖拉机头相似的铁家伙里加工而成的。香果糖的缺点是吃多了嘴巴发干，和炒米、炒玉米花一样。

豆腐担子只卖三样美食：豆腐、百叶、茶干。百叶有手绢大小，不厚不薄。卷报纸一样松松地卷起来蘸上酱汁，豆香叠加着酱香，我一下能吃两张。比火柴盒小一点的茶干。压得扁扁的，通体褐色，五香味的。藏几块在书包里带去学校，下课了，掏出来和朋友一起分享。

学校旁边有一家烧饼店。家乡的芝麻烧饼酥松香脆，至少搭配了四种馅子供人挑选。葱油的、韭菜的、萝卜丝的、荠菜的。起初是七分一只，等到我升初中了，八分、一毛、一毛二、一毛五、两毛地涨上去了。

养父是乡里的电工，几乎天天在外面给人家拉电接线。他极宠爱孩子，外出时会笑眯眯地给我一个承诺：“你乖乖听话，爸爸一定给你带个烧饼回来。”天黑之后他回家了，在院子里揿着自行车的铃铛叫我。我像只蝴蝶一样飞过去。果然！一只烧饼藏在他的电工包里。尽管凉掉了，但吃起来还是那么香。

我在某镇上的菜市场做小生意多年，有些本地人知道我是外乡客，往往会自作聪明地加一句：哦！你们外地人专门吃面条的。在很多南方人的眼里，只有他们是一日三餐大米饭，其他地区的人一律吃面粉，我老家的农作物多样化。玉米、油菜、黄豆、水稻、大麦、小麦，有些人家还小面积种些荞麦、高粱和糯米。荞麦疙瘩、荞麦面条，都是江苏特色的土产。高粱磨成粉做高粱团子吃，黏黏滑滑；糯米做成的各式花糕，是结婚、小孩剃头之类的喜庆酒席上的标配。如皋县城里，有专门卖糯米点心的移动小摊子。三轮车的车厢上做一只半封闭的玻璃箱子，凉团、潮糕……分门别类地摆放着。摊主闲闲地坐在三轮车上，别小看了那简陋的小摊子，他不愁没有生意。他家手艺是祖传的，爱吃甜食的人常为了吃几只凉团，穿过大半个如皋城。

狮子头也是老家的传统美食。我大姑姑、大姑父是如皋肉联厂的老员工，肉联厂的鼎盛时期，员工有数千人。食堂的伙食可丰富了。放暑假，我们去姑姑家玩。玩什么呢？实际上就是惦记着肉联厂的狮子头，才五分钱一只，和茶杯口差不多大，颤悠悠地坐在汤里。要我说，那样巨无霸的狮子头应该是那个年代肉联厂大院里所有小孩子永恒的念想吧。

肉联厂还有两样经典的美食：肉松和香肠。肉松是微黄色的，蓬蓬松松，和玉米须有点像。我叫它“玉米胡子”。香肠深红色，隐隐一点曲酒的香气。农村的酒席上八个凉菜碟子里，少不了它们两个。我随奶奶去做客，一开席，奶奶赶紧夹几筷子香肠肉松堆在我的小碗里。这两样东西好吃，又不常吃得到。小孩子比大人多吃一点，不算太过分。

人在异乡，往往很容易成为过去的俘虏。人一生中做的事，再没有比吃的次数更多。老家的吃食说起来都是些不出奇的东西，然而，正是这些香美质朴的平常之物，在回忆里却显得别样的温暖和美好。它们不知不觉中浸润在我们的生命里。你以为可以远离，但结果，你会发现，无论我们走得多远，无论我们是否年轻，美食“乡味”都不声不响地“盘桓”在你灵魂的角落里，等待着你暂时停下匆忙的步伐，与它们温柔相会。

作者简介：陈慧，如皋人，现定居浙江余姚。70后职高生，菜市场摆摊之余写写小文，作品散见报刊。已出版散文集《渡你的人再久也会来》和《世间的小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