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不同阶段，所使用的不同名字，自带相应的意境或者心境。

□江徐

一个人的名字，隐藏着TA的宿命——之前我是这样认为的，如今再想，并不确切，因为名字可改、命途会变，宿命论否定了人的主观能动性而显得消极无力。与其说一个人的名字隐藏着TA的宿命，倒不如说，一个人的名字，冥冥中自带一份与之相契的意境。一个人在不同阶段，所使用的不同名字，自带相应的意境或者心境。

最近集中读弘一法师的相关书籍，发现以“李叔同”之名行世的他，一生当中使用过的名号多达上百个，而每一个名号，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他对应阶段的心境。刚出生时，父亲为他取名“李成蹊”，具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之意。青年时期，生而苕秀的他，为自己取名“李广平”“李广侯”“瘦桐先生”。他一生没有胖过。有些人就是这样，一辈子不发胖，也没有中年发福。婚后迁居上海，住在朋友的城南草堂，与沪上名流征逐、与风月女子诗酒之交时，他是风流倜傥、词赋满江的“醾纨阁主”或者“息霜仙史”。自母亲逝世，他更名为“李哀”。留学日本期间，他是才名甚广的清国留学生“李岸”，不只是肉体漂洋过海，从此岸去往彼岸，更是艺术道路与心灵上的精进。般若波罗蜜多，即智慧到达彼岸。

归国的李叔同在杭州任教，在此期间他去虎跑寺尝试断食，随后为自己取名“李婴”，《道德经》有言：“专气致柔，能婴儿乎？”而古今中外的高哲总是心理相通，尼采将人生境界由低至高分为骆驼、狮子、婴儿三重境界。如婴儿般纯净重生，这种境界，是所有修行者的目标。李叔同出家后，更是为自己取了“智灯”“智境”“智门”“智眼”“智音”“智藏”等等一系列名号，不胜枚举。从浊世翩翩佳公子，变成多才多艺的教师，又变成专修律宗的苦行僧，常常云游四方，独行如鹤。到后来，他又自称“晚晴老人”，并自题白马湖的庵居为“晚晴山房”，因为他自幼喜欢“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这一句古诗。将这些大大小小的名号连缀起来，便是法师一生来来去去的行踪。

“自从白马湖有了晚晴山房以后，和尚曾来小小住过几次，多年来阔别的旧友复得聚晤的机会。和尚的心境已达到了什么地步，我当然不知道，我的心境却仍是十年前的老样子，牢牢地在故步中封止着。”夏丏尊怀念他老友弘一法师的这段文字，读来很是触动我心。人的生存状态，由心境决定；心境，能否自我掌控呢？如果可以掌控心境，也就能够自行选择喜欢的生存状态。对于常人来说，漫漫岁月，悠悠世路，心念、心思、心境，总是在山重水复中不断改变。谁能够将一份安静的、澄明的、诗意的心境维持多年，从不转念？遇见，蹉跎，缘起，缘灭，全在一念之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最为难的，还是人在江湖，心不由己。

20世纪90年代，农村的女孩子很多逃不过小娟、小花、小霞、小琴、小菊、小丽、小萍这一类邻家女孩式的芳名。上初中之前，我用的就是这样一个名字，俗之又俗——反正用在我身上是这种感觉，再不喜欢，也只能用下去。有一年人口普查，可以借此机会改名换姓，家人便劳烦邻居另取一名。这位当小学老师的邻居，为我取了一个新名字，叫“江家珍”，家人觉得很好，寓意好，我却不喜欢，土，又显得小家子气，幸而后来因为某些原因没有改成。其实也无所谓好不好、土不土，只是觉得，这三个字根本与我的内心感觉格格不入。

从初中开始，按照户口本上的名字，我开始叫江徐。母亲姓江，父亲姓徐，父亲是入赘的。就这么简单，当时为我取这个名字时大概比较仓促，也没怎么用心。记得上师范时，有一次在统计局兼职打工，局里一位领导评论：“江徐”，只有父亲母亲，没有自己，这个名字，不好。他认为另一个女生的名字取得好——“朱鑫俭”，节俭持家，金玉满堂。起初，我自己也不太喜欢这个名字，觉得很中性，有时还会让别人误以为我是男生。而且从小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江”和“徐”，就像“黑”和“白”、“美”和“丑”一样，是一对反义词，我由一对反义词组合而成，内心存在天然的拉扯。学校有一些女生的名字很好，好在自成意境，譬如“姚远”“江山娇”“虞春林”，不管婉约还是辽阔，都具有诗画意境。上师范报到的那一天，我提前思忖着，是否在班会上应该这样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江徐，“日出江花红胜火”的江，“清风徐来水不兴”的徐……那天到底有没有这样自我介绍，已经记忆模糊，但愿没有吧，这般文绉绉的东西会让人感觉别扭，而感受不出潜意识里的想法。

还记得很小的时候，一天晚上跟大人去亲戚家吃酒席，闲聊之际，桌上有一个有钱人说他认为“江徐”这个名字不好，其实我知道，他也不是觉得不好，就是想彰显一下自己。他说，不如改成“江羽”，在众人的附和声中，我很不领情地说道，还不如改成“江雨”呢。其实，我也没觉得“江雨”比“江羽”好，就纯粹不愿接受这位有钱人的好意。现在想来，“江雨”是有意境的，唐代钱起诗云：“江雨正霏微，江村晚渡稀。”只是，这样的意境太过凄清。叫江羽，不若叫江栩栩，庄生梦蝶，栩栩如生。但还是更喜欢“江徐”这两个字的组合，如今，依然觉得它俩是一对反义词，恰如一个人性情的反差感。喜欢自己富有张力的、易于接纳更多事物的、具有反差感的性情。江水悠悠，徐行万里。那种悠长而徐缓的、风平浪静却又暗流涌动的意境，终于和我的内心吻合上了，并且越来越吻合。虽说取名是一种轻便的、小规模的创造，如果有机会，我大概还是会给自己取名江徐。

人的名字，只是代号，说明不了什么，所以与人相交时，我常常不太在意对方姓啥名谁。不过有时也会想起来问上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当我这样问的时候，并非真想知道对方名字，而是想了解名字背后的意境。譬如，你的名字带有“君”字，那么我会想着，“落花时节又逢君”，别有一番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