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广玉兰

水绘园之恋(下)

□黄俊生

如皋因水而生、因水而兴。那外圆内方、形似古钱的内外城河,那纵贯南北、九曲蜿蜒的龙游河,赋予这座古城蕴藉的流风遗韵。如皋古名雉皋、雉水,曾是一片沼泽地,河湖港汊密布,其中著名的有龙游河、车马湖、牟尼湖、芹湖、秀水港、高阳荡等。雉皋、雉水的名字,常见于古典文学作品中。1980年,我国著名古园林专家、同济大学教授陈从周游览水绘园,即兴填《忆江南》词一首:

如皋好,信步冒家桥,流水几湾萦客梦,楼台隔院似闻箫,往事溯前朝。

冒辟疆将水绘园从冒一贯后人手上买下来,与父亲冒起宗紧邻水绘园所建的逸园打通,扩大规模,增添景观,建成类似于《红楼梦》里大观园一样的名园。江南名士钱谦益、吴伟业、王世祯、孔尚任、陈维崧曾在这里诗文唱和,冒辟疆在这里训练他的戏曲家班。

他与董小宛品茗闻香,赏月吟诗,种梅栽菊,焚香抚琴,临池习书,泼墨绘画,剪彩织字,缕金回文,种种雅事,无所不至,确实过了几天温柔蕴藉的日子。

冒辟疆与董小宛,一个是如皋城里官宦世家子弟,一个是苏州城里刺绣世家千金;一个锦衣玉食、踌躇满志、醉心功名,一个父亲早亡、家道中落、栖身歌舞欢场、一心寻找可意郎君托付终身。由此,如皋、苏州、南京三地,有了一根因情缘而连接的红线,在如皋,上演一场轰轰烈烈、悱恻缠绵,却又凄婉哀怨的爱情大剧。

要说,董小宛也是好人家出身,是苏州城小有名气的董家绣庄的千金小姐,父亲去世得早,孤女寡母又着了下人的套儿,家产被占,还落得一身的债,不得已落籍南京教坊司,做了艺伎。董小宛原名董白,字青莲,俨然是李白的粉丝。不过,董白这个名字很少有人知道,而董小宛的艳名,却响彻秦淮河两岸,与柳如是、顾横波、马湘兰、陈圆圆、寇白门、卞玉京、李香君并称“金陵八艳”。

六朝古都南京,一座不南不北的都城。明代朱棣迁都北京,南京为留都,保留朝廷一应建制。但是,金陵王气黯然收,南京不再有霸主雄风,及至明末,大明王朝最后的一点点气节,却残存在“秦淮八艳”身上。八位女子,个个个性刚烈。

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十里秦淮,自古繁华,河水两岸,一边是教坊勾栏、珠市旧院,一边是南方会试总考场江南贡院。名士揖风流,红颜拜锦绣。这边是桨声灯影、笙箫和鸣,那边是搜刮枯肠,苦思冥想。两处风景,两种教化,如此和谐地相邻,构成江南士子文化的奇特景象。

冒辟疆与董小宛的爱情剧,在秦淮河边上演。当19岁的董小宛,历经波折,终于以“冒董氏”身份,成为如皋世家望族中的一员,开始她在如皋的爱情行旅的时候,心里充满憧憬。一个秦淮名姬,洗净铅华,洒扫庭除,纺线织布,飞针刺绣,操持家务,那双曾经弹琴作画端酒杯的手,变得与婢妇一样粗糙。谁曾想到,曾经名动天下的女神,像皓月当空一样令天下风流才俊仰视,为什么竟如此卑微?因为,她对自己的命运有十分清醒的认知,那就是,她是一个落籍秦淮强颜欢笑的青楼女子,即便再美貌,再有才艺,也会有一天由凤凰变成乌鸦。她要摆脱的,就是朝秦暮楚的卖笑生涯,找个终身可托的人家,过正常人的生活。这本是做人的最起码、最基本的权利,可在她那里,却是那么难。冒辟疆对她来说,不仅能够满足她这最基本的要求,而且,冒家有地位,有权力,冒辟疆有才气,有名望,嫁给冒辟疆,她就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了。

所以,在冒家,她再累,也不觉得累,再苦,也不觉得苦,她把姿态放得比卑微更卑微,何况,冒辟疆懂她,她的才情,她的诗词,她的绘画,她所有的一切,只有冒辟疆懂。与冒辟疆的琴瑟和鸣,精神相通,让她有种天上人间的神仙眷侣幻觉。

可是,这样的平静生活仅仅一年,时代的车轮就碾碎了春梦,在一场大变革、大动乱中,谁都无法幸免苦难。闯王李自成数十万大军的铁蹄,踏破北京城坚固城垣,踏碎大明王朝的万里江山,也踏碎董小宛做一个正常女人的梦。在兵乱降临之际,冒家不得不举家逃亡。途中迭遭匪盗兵患,财帛珍宝尽失,全家几次惊慌失措,死里逃生。关键时刻,董小宛对冒辟疆说:

当大难时,首急老母,次急荆人、儿子、幼弟为是,彼即颠连不及,死深箐中无憾也!

在大难临头的时候,董小宛关照冒辟疆:你要先照顾好母亲,再照顾好大夫人、儿子、小弟,在这颠沛流离之际,我即使死于竹林野草中,也没有什么遗憾。

如此深明大义,豁达变通,就算是读书破万卷的士子,又有谁能做到像她这样的呢?这还没完。当冒辟疆实在照顾不了一众家人,要把董小宛丢下,托付给朋友时,她坚定地说:

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者,乃以我牵于君之臆,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我随君友去,苟可自全,誓间关匍匐以待君回,脱有不测,前与君纵观大海,狂澜万顷,是吾葬身处也。

在董小宛心目中,夫君上有老下有小,哪个都比她金贵百倍,大家都要靠夫君照顾,自己既帮不上忙,还要成为累赘,不如跟他朋友走,或许能够在这乱世里保住性命,等到团圆的那一天。假如等不到,她就跳海自杀。

逃难途中,冒辟疆连生几场大病,董小宛在冒辟疆木板床边铺着一张破席,衣不解带,日夜守候。冒辟疆发热了,就为他扇风,痛了就为他抚摩,一会用身体为他当枕头,一会用怀抱给他捂足,一夜爬上落下无数次,董小宛消耗着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心上人的生命。最终,冒辟疆活了,董小宛却死了!

按照如皋当地的风俗,要让临死之人手里攥一件生前心爱之物,董小宛不拿一块金银珠宝,不拿一寸绫罗绸缎,却紧紧攥住一对金钏不放,金钏上有冒辟疆书写、托人镌刻的四个字:“比翼”“连理”。这是他们的爱情信物。她拉着他的手,双目垂泪,恋恋不舍,心疼地说:“今后你病了,谁来服侍你呀!”说罢,瞑目而逝。时年28岁,在冒辟疆身边只生活了九年。

冒辟疆泪如泉涌,仰天长哭:

今姬先我死,而永诀时,惟虑以伊死增余病,又虑余病无伊以相侍也。姬之生死,为余缠绵如此,痛哉!痛哉!(《影梅庵忆语》)

水绘园里,流水潺潺,花开花落;冒董之恋,沉沉浮浮,亦喜亦悲。

开花结果,是喜剧;化作尘土,是悲剧。不过,冒辟疆与董小宛,无论是喜剧还是悲剧,都是感人至深的爱情之剧。

《南通传》连载 第九章 一步千年:雉皋自古多名士

2024-10-13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86951.html 1 3 水绘园之恋(下)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