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生
清康熙十九年(1680)农历正月十三,凌晨,大雪弥漫,四野皆白,人间一个有趣的灵魂随着凛冽的寒风飘向天空,飘向虚无缥缈之中。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李渔多舛却又精彩的人生足迹,停止在七十初度之际。杭州方家峪九曜山南坡,新添一座坟墓,墓前有钱塘县令梁允植题碣:“湖上笠翁之墓”。
纵观李渔一生,其建树涉猎极广,后人誉其为“世界喜剧大师”“东方莎士比亚”。所有这些成就,均出于生存的需要,李渔是古代第一玩家,玩着玩着,玩出了名堂,玩出了中国历史上诸多第一。
然而,在他壮年重回如皋之时,走访了那么多故旧好友,写了那么多诗词丽文,竟无一字提及冒辟疆,可以肯定的是,李渔没有去集贤里拜访冒辟疆,没有去水绘园凭吊董小宛,那时,董小宛去世方才三年。这就让人有点奇怪,要知道,冒辟疆与李渔都是名重大江南北的名士啊!
有人试图从身世、境遇上找理由。冒辟疆与李渔,虽然受的教育一样,但身世、家境不同,人生的归宿也就不同。冒辟疆沿袭的是一条由官宦世家转向衰败破落的道路,带着浓重的时代动荡印记和人生悲剧色彩;李渔走的是草根自立自强的逆袭道路,在生活的压迫和时代的夹缝里活出精彩。当时的李渔,有几个看上去不太体面却很重要的身份,像官僚门客、戏班老板、妓院常客、艳情文学作家之类,受到一些正统文人的贬谪,说他“有文无行”,连300多年后的文化旗手鲁迅,在欣赏他的同时,又鄙视地说他“有帮闲之才,更有帮闲之志”。面对世人的不理解,李渔不辩白,他认定“是非者,千古之定评,岂人之所能倒”“生前荣辱谁争得,死后方明过与功”,他不会改变或者无法改变既定的人生轨迹。
在李渔之前,话本小说如“三言二拍”,都是用吴方言写作,李渔首用如皋方言写诗、写剧本、写小说,开辟用江淮方言贯穿作品的风气。50岁上,侧室纪氏为他生下一子,这是李渔第一个儿子,自然欢喜得不得了,写诗表达心情,其中一句“白发催爷待子呼”之“爷”字,就读“ya”,第二声,是如皋方言。如皋一带称父亲为“爷”,称祖父为“爹爹”。在他之后,才有《儒林外史》《红楼梦》《老残游记》这些江淮方言语系的不朽巨著,使江淮方言成为中国古代小说创作中运用最多的语系。作为清代白话短篇小说第一人,李渔与明末冯梦龙、凌濛初鼎足而三。
他还点评过《金瓶梅》,甚至历代被禁读的《肉蒲团》,也风传是他信手拈来之作。不过,让他在世上扬名立万的代表作,当是百科全书式的《闲情偶寄》。
冒辟疆的人生与李渔是完全不同的线路。他承袭2000年来儒家思想的轨道,不惜以晚年的穷困、凄凉,来坚守传统文人的节操和理想。在才情上,冒辟疆比之李渔毫不逊色,他的诗词文赋,他的绘画书法,在中国文坛上都独树一帜。他也有自己的戏曲家班,但他只用来自娱自乐,或者献艺于诗友同道,绝不用以谄媚高官显贵,他太清高,像“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事,做不来。所以,他一生作品虽丰,却没有“帮闲”文字,传世的《先世前征录》《朴巢诗文集》《岕茶汇抄》《水绘园诗文集》《寒碧孤吟》《六十年师友诗文同人集》等,无一不是弘扬正能量的主流作品。其中《影梅庵忆语》洋洋数千言,回忆了他和董小宛缠绵悱恻的爱情生活,是我国忆语体文字的鼻祖。
冒襄置身于动荡时代中,其《影梅庵忆语》悼念的不仅仅是董小宛,还有对前朝覆灭的悲痛之情,不仅仅在叙述一段风情艳史,更是在控诉乱世的动荡,感伤历史的流动与朝代的变迁,流露出来的是在历史洪流中身不由己的无奈与人世沉浮的不安。
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教授大木康评论《影梅庵忆语》时说:
而今,已往彼岸世界的董小宛,只能永远闪耀于冒襄记忆之星空;冒襄除了“忆”她,再无他法可重味那段缱绻柔情。重温已逝的悲喜岁月、追寻往昔的点滴回忆,正是他写作此书的根本出发点。
冒襄可谓是一个为再现过去或甘或苦的回忆而不惜倾注心血之人。
这一个“忆”字,多么的疼痛、缱绻!
冒辟疆数十年仗义疏财、扶贫济困,耗尽家财,晚年靠卖字为生。康熙三十二年(1693),冒辟疆在贫病中辞世,其墓今已不可究。散财纾难,天道酬善。冒辟疆晚年困窘至极,还能享年八十三,可见上天对他的眷顾。
李渔与冒辟疆,无论是不是两股道上的车,无论人生会不会在尽头相遇,作为如皋城里最有才情、最为耀眼的双星,他们的名字,早已在高沙土上开放出艳丽的花朵。今天,漫步如皋街头,依然会听到稚童朗朗背诵《笠翁对韵》甜脆的声音: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
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水绘园内,洗钵池上,明月皎洁,波心荡漾……
《南通传》连载 第九章 一步千年:雉皋自古多名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