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颜

近日读完尼日利亚作家奇玛曼达·恩戈兹·阿迪契的最新作品——《哀痛笔记》。

扉页上写着：悼念詹姆斯·恩沃耶·阿迪契 1932—2020。作为当今世界文坛备受瞩目的非裔女作家，阿迪契关注迁徙与离散引发的家庭重构、代际差异与交流困境等问题。此次她采用了哀痛回忆录这一体裁，记录了父亲去世后家庭的失序、慌乱与伤痛。

作品由30篇日记体的短文组成，没有华丽的语言和精心组织的结构，只是真实地记录。借由这些发乎心底的文字记录，我们除了感受到浓厚的亲情之爱外，还得以了解陌生的尼日利亚国度的文化、权力、道德乃至陋习等等。

疫情管控期的每个周日，阿迪契在英国的弟弟会用视频软件发起家庭会议，将分处在尼日利亚拉各斯及美国的兄弟姐妹，以及在老家阿巴的父母联系起来。阿迪契的父亲不怎么会用手机，视频通话时一直只露出脑门看不到脸。如同绝大多数父母一样，他们总是叫孩子不用担心他们的身体，微笑着和孩子说“Ka chi fo”（伊博语：晚安）。

定居于美国的阿迪契真的以为父亲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却不料于骤然之间听闻父亲去世的消息。阿迪契瞬间崩溃，尖叫着对姐姐说：“别告诉任何人，因为如果我们告诉别人，那么它就是事实了。”——这多像我们面对突如其来的噩耗所同样做出的“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反应。

哀痛是一种残酷的教育。通过父亲离世的彻骨悲伤，阿迪契才明白，慰唁的语言是苍白无力的。哭得太多脸庞会酸痛，原来我们是用脸部肌肉来哭泣的。哀痛还会让舌头味苦难忍，胸口像压了重物，心脏似要从身体里挣脱……哀痛不仅仅是一种精神折磨，更是一种身体的折磨。

接下来的反应会怎样呢？阿迪契想起从前禁止父亲做的那些事，以及她不听父亲的那些话。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望时光倒流，她一定不再批评父亲节俭的生活习惯，要听父亲的话每天早起，吃加里（一种由木薯根发酵、烘烤而成的食物，是西非烹饪的主食之一）……

阿迪契继而体悟到：笑声也是哀痛的一部分。当她和兄弟姐妹们回忆起父亲的种种趣事，总是笑着笑着笑声就越来越弱，然后变成眼泪，变成悲伤，变成愤怒——怨恨父亲为何没能像其他老人一样活得更久一些，心中有一阵针刺般的怨恨涌上来——这种感受我又何尝没有体会过。十多年前父亲去世时，我同样感到不舍的愤怒和不甘。

哀痛逼迫阿迪契蜕壳重生。她从此明白拒绝痛苦，也是哀痛的一种方式。当她被迫直视哀痛，起草讣告，读死亡证明时，她切切实实感到恐慌，浑身发抖，生理上出现一系列不寻常的反应。她拒绝回亲戚们的来电，不读他们的消息，这种逃避只不过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她害怕经历更多的悲痛所以主动逃避。

接着阿迪契又体悟到，哀痛之残暴，部分在于它使你丧失对要紧之事的记忆。阿迪契只能尽可能地借助父亲的遗物来重温往事。他的衣服，他留下的地图，他写的书信，他的照片，他的数独游戏书，他对阿迪契的鼓励“是的，你就快要成功了，不要怀疑自己，不要停下来”，以及对阿迪契的教诲“学习是无止境的”“不懂的事直言不懂”……这些鼓励和教诲，塑就了阿迪契性格的长成，使她成长为一个不惧尝试、自信、敢于奋斗的人。也是在这些回忆之中，她深深感受到父亲对她的爱。

虽然，《哀痛笔记》是一本私人化的情感记录，但我还是深深共鸣了。它让我坚定地认为，亲情是这世界上最不值得怀疑的感情，不论是非洲的尼日利亚家庭，还是亚洲的中国家庭，父女情深普天下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