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生
南宋其实灭亡过两次。一次是在1276年2月，元朝宰相伯颜率军逼近临安（杭州），五岁的小皇帝恭宗赵显退位降元，朝廷垮，南宋亡，忽必烈封赵显为瀛国公，派遣赵显到西藏，学佛抄经书；另一次是1279年2月，南宋流亡势力在广东崖山与元军展开最后一役，大败亏输，左丞相陆秀夫仗剑驱赶妻子儿女蹈海，自己背负七岁的怀宗赵昺沉入海中，十万南宋军民皆慷慨投海赴义，海上浮尸十余里，其场面乃是中华历史上最惨烈的一幕。至此，宋朝319年的历史，蘸着鲜血与海水，写完悲壮的最后一笔。
从南宋降元，到崖山之战，中间相隔三年。这三年里所发生的一切，不是赵家皇族的主动行为，而是一批忠于大宋的仁人志士，践行儒家理想的壮举，他们以忠义二字，铸就大宋王朝最后的风骨。
诚如近代史学家蔡东藩所评述：
文、张、陆三人之奔波海陆，百折不回，尤为可歌可泣，可悲可慕。六合全覆而争之一隅，城守不能而争之海岛，明知无益事，翻作有情痴，后人或笑其迂拙，不知时局至此，已万无可存之理，文、张、陆三忠，亦不过吾尽吾心已耳……千古忠臣义士，大都如此，于文、张、陆何尤乎？宋亡而纲常不亡，故胡运不及百年而又归于明，是为一代计，固足悲，而为百世计，则犹足幸也。
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在历史上被誉为“宋末三杰”，他们这一批忠义之士，百折不挠地奔波于海陆之间，明明知道南宋王朝已退无可退，守无可守，朝廷倾覆就在举手投足之间，但他们仍然死守一隅，固守一岛，尽心尽力，以死尽忠，完全是出于对大宋王朝的一片痴情。这种忠义肝胆，是中华民族数千年来一脉相承的品格。世事不断变幻，朝代可以更替，只要守住这股气节，民族的根脉就不会断。
唯有一腔忠烈气，碧空常共暮云愁。文天祥在他的《正气歌》里对这种气节阐发得淋漓尽致：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
天地之间有一股堂堂正气，它赋予万物变化的形态。在下表现为山川河岳，在上表现为日月辰星。在人间被称为浩然之气，它充满了天地和寰宇。国运清明太平的时候，它呈现为祥和的气氛和开明的朝廷。时运危艰的时候，具备浩然正气的义士就会出现，他们的形象垂范青史。
正是如此，当时局危艰、元军兵临城下、朝廷岌岌可危的时候，赋闲在家的文天祥出山了。
文天祥是个昂藏美男子，《宋史·文天祥传》说他“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而长目，顾盼烨然”，又说他“性豪华，平生自奉甚厚，声伎满前”。身材魁伟，相貌堂堂，皮肤白得像玉，修眉长目，目光迥然，回眸一看，光彩有神。这样的美男子，家境殷实，又懂得生活，家中还有戏班，美女绕身也就很自然了。可懂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一种愤世嫉俗、不得志下的自娱。
1274年，年幼的赵显继位，66岁的太皇太后谢道清临朝听政。元军向南宋发起总攻，先后攻陷建康、常州，苏州知府献降，临安岌岌可危。南宋朝廷上下人心惶惶，乱作一团，百官纷纷弃官逃遁，同知枢密院事曾渊子领着几十名大臣星夜逃走，丞相不肯上班，朝廷早朝只有六位官员，气得太皇太后顿脚哭骂。
接到朝廷勤王诏书时，文天祥已赴任江西赣州知府。赣州离他老家吉州不远，差不多是在故乡为官。朝廷的危难、江山的破碎，触动了他蛰伏的报效朝廷的情怀。他毅然赶散声伎，变卖家产，招兵买马，组织起一支万人队伍，开赴临安，去抗击蒙古人。
出发前，有朋友劝阻他，元兵虎狼之师，分三路直逼临安，你只带着一万多人，又是临时凑起来的乌合之众，你这不是以卵击石，跟赶着一群羊羔送入虎群有什么区别？文天祥回答说，我又何尝不知道啊，但眼下朝廷危难，征召天下勤王，却“无一人一骑入关者，吾深恨于此，故不自量力，而以身徇之”。看得出，文天祥此一去，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正可谓，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
夕阳下，出征人群中，文天祥战袍上绣着的“拼命文天祥”五个大字，红得像血，透出破釜沉舟的萧瑟杀气。
文天祥的勤王义军像火烛一样，燃起朝廷复生希望，太皇太后令文天祥环卫京师。正如他那位朋友所言，这七拼八凑起来的毫无作战经验的万余人，哪里够久经沙场凶猛剽悍的元兵玩的，虞桥一战，几乎被屠戮殆尽，他不得不率领残兵退保余杭。
令人不忿和悲哀的是，虽然文天祥毁家纾难，但在南宋皇族和朝廷重臣眼里，他只是个小小的地方官，那些畏死逃避的官员，反过来嘲讽他是孤军冒进的傻子。不过，看不起归看不起，嘲讽归嘲讽，在朝廷急需用人之际，还是任命文天祥为临安知府，协助拱卫京师。
随着元朝大军逼近临安城外的皋亭山，那些口号喊得比谁都响的官员几乎逃散一空，左丞相留梦炎早就开溜了，右丞相陈宜中也脚底抹油。临安城内凤凰山皇城中，几乎无人来朝，只有文天祥和少数一些官员，还坚守岗位，毕恭毕敬侍立在老迈的谢道清和年幼的宋恭帝左右。在南宋王朝即将覆灭之际，太皇太后谢道清放眼望去，那些曾经寄予厚望的肱股重臣都作了鸟兽散，而平时看不入眼、喜欢顶牛提意见的人，却与自己站在一起，同生死，共患难。谢道清非常感慨，颁发懿旨任命文天祥为右丞相兼枢密使，全权负责与城外元军主帅伯颜谈判。
背负起大宋300年来的繁华与荣辱，文天祥迎着血红的残阳走出临安城，走向元军大营。他这一走，走向他最为壮丽辉煌的人生巅峰。
《南通传》连载 第十章文山渡海：文天祥的江海遗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