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江海文学

还能目睹 多少次满月升起(小说)

□顾子墨

“因为不知死何时将至,我们仍将生命视为无穷无尽、取之不竭的源泉。然而,一生所遇之事也许就只发生那么几次。曾经左右过我们人生的童年回忆浮现在心头的时刻还能有多少次呢?也许还能有四五次。目睹满月升起的时刻又还能有多少次呢?或许最多还能有二十次。但人们总是深信这些机会将无穷无尽。”

下了一场霰,冰珠子。顾慕文告诉我——是霙。好吧,准确的。

我的天竹,显然不习惯在书架的角落里惊诧周际的湿冷。月半那天,我狠心剪去插在红酒瓶里那支天竹的一丫,仅仅觉得,此茎上已无叶片,大可不必留她。一周后,从我下刀的地方,又冒出两只新芽,以极快的速度向灯光窜着。我感于生命之蓬勃,又察觉有舍有得的意味,顿地欣喜。可又在一周后,我便不能再窥见小芽的动态。直到今日,才发觉还未展开的新叶已然发黑。

大概是气温骤降的缘故。我知道的,叶子摇起来,才显得轻盈;石子打入寂湖,才有浮动的秋波。我心一横,抽出天竹,丢进了垃圾桶。

“差不多了,走吧。”顾慕文裹上围巾,站在门边,静静地催促我。

环卫师傅拿着长长的高粱扫把,“泣——泣”地扫着路上的冰,像一块铁皮在我身上刮着,我一颤,手在胸前抱得更紧了。

约莫十分钟,我们乘上了往乡下驶的公车。

奶奶把一盒刮炮递给我,那是上一个冬天我玩剩下的。我把刮炮往香头上一碰,甩出去,丢进了院外一个水桶里。嘭地把桶炸出一条口子,里面的水立马泄出来。然后,雪来得突兀而郁闷,压得屋顶上的瓦片都呻吟了起来。雪花像是老百姓家里涌出的米粒,纷纷落在田间地头,将泥土掩埋成一片白茫茫的沃土。小桥流水旁,冰冷的雪凝结成厚厚的一层,水面上那点微弱的光,仿佛是雪下深处的鬼怪在偷看。雪在苏北的土地上像是一场漫长的梦,冷,又无法摆脱这股令人窒息的静谧。炊烟从灶膛升起,带着泥土的味道在空气中飘散,一条条抽出冬日里的生命线,将寒冷的世界与温暖的生活紧紧相连。

我悻悻地回去说,我把外面那个白色的水桶炸坏了。

“哪个水桶?”

“就是那个里面都是烂叶子的那个。”

“哦,长的水仙。”

我语塞,好像没有人在意那个水桶的好坏。

爷爷从院子里溜出来。

“啊,真的炸坏了。”

“是啊。”

“介细的炮仗……”

爷爷的母亲瘫痪在家。奶奶出门前,总把老太太抱到卫生间的坐便器上。老太太的身体似乎越来越沉重,瘦小的身躯在奶奶的怀里却犹如块沉甸甸的石头。她耐心地让老太太坐在那儿,等待二十几分钟。时间一到,她小心地将老太太搬回床上。

房间里有两扇窗,奶奶只打开了一扇,即使天气冷得刺骨,也要留一条细缝。从这扇窗户望出去,对面那栋橙色楼房的窗户从一楼到六楼整齐划一。窗外是种满蔬菜的花圃和邻居,白天有云,夜晚有月,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奶奶喘了口气,说:“我走了。”老太太的嘴角微微歪向一边,半张着,脸上的神情总像是受到了惊吓——并没有人吓她,老太太的中风已经多年,已经好久没能说出一句清晰的话了。然而,每当有人跟老太太说话时,老太太的眼睛总是紧盯着他。即便别人保持沉默,老太太的目光也紧随着移动。

顾慕文穿着黑色大衣,依偎在折叠椅里,静静地在院子里出神,时不时有些柔弱的白雾从她的唇上散开。

“等老太太走了,我们结婚吧。”慕文缓缓开口。

我没有回答,有些勉强地在一旁的小板凳上蜷缩地坐下。

院子外面,有条东西向的河,没有名字。河的南面是芦苇荡、田,还有几间空关着的房子。房子老得有些年头。和人一样,房子老了就有颓相,先看房顶,当年青黝黝的瓦,圆脊灌浆,顺顺溜溜整整齐齐,现在塌陷了,瓦片灰白,酥脆得手指一捻就碎,还长了茂密的草。有风来,唰唰地响,仿佛荒原。墙是青砖墙,墙外粉得光洁的外壳,一块一块掉下来,就斑驳了,像老太太脸上的斑。墙的当头,是宅院的大门,八字形,重檐雕花,很气派的,应该是有权势人家居住的。八字墙的墙头有兽脊,有砖雕,还有神仙人物,繁复而精致,但一律的旧,一律的沧桑。院里面有花台、有鱼池、有藤蔓,只是变成了大杂院,被成堆的乱砖和杂物充塞着,没有大人生火做饭、没有孩童攀树玩耍。河向西连着通扬运河,自九圩港流转到长江。不算干净。沿河有条小路,本是砖铺的人行道,如今覆了一层泥,被杂树和一些塑料桶、渔网、木板之类的东西隔成了许多段落,互不相通。说是泥而不是土,因为它总是湿的,我不愿意踩上去。

“你丢到河里试试。”慕文从身后靠过来,下巴轻轻倚在我的肩上,瞥了瞥我手里的刮炮。

“炸不了吧”

“试试噻。”

我点燃一根刮炮,朝河里丢过去。炮泛着泡沉下去,一秒之后在水下发出一声闷响。水被炸起几寸高。

几个孩子的声音几乎消失在了寒冷的空气中,他们在雪地上乱跑的脚步声显得有些生涩。他们的雪人像是一具具被遗弃的木偶,雪花在它们身上积累,慢慢吞噬掉它们的形状,变得模糊不清。

在雪地上留下了无人回应的脚印。

在老太太息了气后,父亲提出要迁离那栋孕育了几代的旧居。

原计划是将后事料理妥当后,聘请装修队将屋子里外翻新一番。装修队的事宜早已谈定,连价码也敲定。就在装修队将要入驻之前,父亲带着我返回那老宅,整理老太太的遗物。推开门的那一刻,我们都惊呆了——客厅的桌上盛开着一大盆黄藤藤的水仙,水仙花放在一个半满水的瓷盆中,里面有不少玻璃珠。

父亲低声自语,他记得水仙已枯萎丢弃。母亲也肯定地说,她记得扔了。父亲疑惑地望向我,问是否是我所为。

我摇头否认。他们面色均显得异样。

人已逝,花却依旧盛开,且比往常更加艳丽。曾经,父亲也偶爱在闲暇时养几株水仙于房内,自那日起,他却也戒了这一习惯。

推开门时,天已昏沉,远处似有雷声隐约传来。穿过堆积如山的杂物院子,来到老太太的房间。手抚门框轻拉开半扇门,只听父亲低呼一声。

屋内漆黑一片,离我们十余步的地方,一台大屁股电视机闪烁着光。电视的光影洒在父亲的脸上,表情犹如石雕般冷硬而斑驳。他独自坐在老太太的床上,被包围在浓重的黑暗中。我仿佛站在冥界的另一岸,隔着一条河望着他远远转过头来。

我伸手摸向旁边的电灯开关绳,轻拉一下,灯未亮,绳子却断了。

我轻呼一声,借着电视屏幕的闪光,我看到顾慕文手中握着刀,是一把修水仙的刻刀,一轮满月静静地在刀光中泡着。

2024-12-02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91795.html 1 3 还能目睹 多少次满月升起(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