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贲智友
一
说他是杨老板,那是大家伙对他的嘲笑。在大家伙眼里,只有做生意的、开工厂的、做工程的,哪怕你带几个工人小打小闹做个小包工头的,才可以称得上“老板”。像他这种,一人吃饱全家饱,整天骑辆电动自行车,走村串户地叫卖,没有叫他“贩子”就算是客气的了,怎么还称他为“老板”呢?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上了年纪的姚老太太说的。
但人家确实是做生意的呀。
姚老太太摇摇头,腰一躬,鼻尖上打起了皱,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哼”的一声,失望地摇了摇头。坐在旁边的崔老太太,半天没有开口。坐在姚老太太对面的徐奶奶,把手中的红木拐杖往地上杵了杵,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又有点怜悯杨老板的意思。
他哪点不像老板?个头不高胖胖墩墩的,浓眉大眼,络腮胡子到耳际,黑里透红的圆脸像包公,着一身保安服,挺着个大肚子,戴一顶白底子蓝字标有“治安”两字的大头盔,歪着身子,骑辆大踏板的电动车,后座上绑着个长方形的木匣子,一路总是慢慢悠悠的。每天从姚老太太门前经过,姚老太太看到他那慢腾腾的样儿,心里就更看不起他,说他像生了病似的,没精打采,一辈子就没有看到他提起过精神。
他不是没有儿女。他有老婆,有儿子儿媳妇,有孙子孙女。他不是光棍,但他确确实实过的是光棍生活。他老婆好多年没回过家了,他儿子自从考上大学以后就没回来过。自从儿子结婚以后,他老婆就搬去跟儿子儿媳妇一起过了。儿子谈对象时,做老子的一分钱没有,还整天满嘴跑火车,说给了儿子十万块钱去买房,其实连根毛也没看见。姚老太太越说越来劲。
二
他哪来的钱呢?他的这个木匣子还是他妈留下来的传家宝,他妈年轻的时候就在外边闯荡卖小胡椒,其实卖小胡椒主要是卖胡椒粉,也兼卖些五香八角桂皮香叶等调味品,这个东西既没有商标,又没有国家标准,里面放点糠皮、米粉,只要吃不死人,就没有什么事。
不开口的崔老太太,斜了斜身子,头侧过来,压低了嗓门,好像有什么知心话要跟姚老太太、徐奶奶耳语:“也是的,你还别说他卖的这个还是原生态食品哩!这话不能让这小子听见,这小子没魂没胆,什么事情他都干得出来。”
崔老太太说的是实话。有一回我去他家,正好赶上他打胡椒粉,狭小的磨坊里,满屋子的粉尘,西山太阳透过木格窗投进来了几根光柱,没有风,灰尘在光柱里汹涌地翻滚,研磨机内部飞速的运转所发出的嚓嚓声,和机身底座想震脱又被牵扯住的撞击声,在窄小的小磨坊里差点把我的耳朵都给震聋了。我站在门口,辛辣味呛得我直流鼻涕水,杨老板戴着一顶蓝色风帽,一只灰色绸布改缝的大口罩遮挡了半张脸,眉毛眼睫毛上面落满了浮灰。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能够受得了的,我反正一分钟也待不下去。我赶紧走到门口,看到笸篮里已经晒干的白胡椒,顺手抓了一把放在手里,认认真真地看了看,用的都是真材实料。闻了闻,辛香味独特。
他每天蹲在菜市场的入口处,没有凳子,就把木匣子往地上一放,前面摊一只蛇皮袋,上面不但放着孜然、小茴香、黑胡椒、草果、花椒、丁香、香叶、八角、桂皮,还有香茅草、白芷、甘松、千里香排草等香料草。他用的还是象牙做的几钱几两的杆儿秤,电子秤他不会调。
人家卖小胡椒都赚到钱,他卖小胡椒不赚钱,真是怪事。熟客都晓得他是个不缺斤少两的人,过来拿一袋他事先称好的胡椒粉或者五香八角桂皮香叶的调味品,秤都不用复,直接拿货走人。他是个老实人,老实人不会耍奸使滑。你说,做生意的不会耍奸使滑,到哪儿去赚钱?真是的。崔老太太说不下去了,总结了一句:“老实伢儿啊!”
三
徐奶奶不怎么开口说杨老板的不是,也不说他好也不说他坏,就是窝了一肚子火,谈到杨老板,就气不打一处来。当初杨老板的婚姻还是她保的媒拉的纤。
唉,当初要不是他妈送给我一箱冰雪酒、一个猪蹄膀、两条二十几斤的青鱼,我才懒得去他丈母娘家开这个口。他丈母娘可是徐奶奶的表姑奶奶的孙女,我当初是瞎了眼了,把自家人给坑苦了。徐奶奶跺了跺脚,杵了杵拐杖。当初没有看出来,这小子这么懦弱,这么无能。这小子当初在上海海军招待所里做厨师,人模狗样的我还以为是个正式工呢,谁知道是个临时工,是个临时工也就罢了,又好吃懒做。他妈当初就是个大活骗子,现在人都死了好几年了,徐奶奶还是怒气难消。
大家都说杨老板好吃。也难怪,每天从我家门前经过,杨老板的车龙头上不是挂条鱼,就是挂斤肉,再就是一大袋蔬菜。其实说他好吃是冤枉他了,他的摊子摆在菜市场入口处,生意又不是很忙,一有闲工夫,他就走过去帮忙,不是帮人家绷袋子,就是帮人家兜鱼,鱼贩子只要有奄奄一息的鱼,就叫杨老板拿去刮鳞,他经常在车龙头上挂的鱼,大多数是这么来的。至于各种蔬菜还用问吗?帮菜农忙帮出来的,还不是跟鱼贩子一样把卖不掉的菜送他。
“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嘴馋就欠打,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姚老太太低声咒骂了徐奶奶一句。她们这几位老太太,年龄差不多大,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又都是左右邻居,相互之间经常说说笑笑,乐乐呵呵。
四
杨老板一身保安行头,把自己装扮得有模有样。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好像天塌下来都由他顶着。姚老太太每次见他这样,总是气不打一处来。原来姚老太太的娘家侄子在美丽花苑物业当经理,姚老太太看着杨老板卖胡椒粉挣不了几个钱,又每天从她家门前经过,老婆不搭理他,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女也不跟他来往,虽说有个家,实际一个人,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好心好意地帮杨老板介绍了份保安工作。哪知这小子去了不到一个月,有一天晚上,半夜三更,来了个说话流里流气的小青年,开了辆宝马车,硬要进小区。那天正好杨老板值班,就上前好言相劝,哪知这家伙不但不领情,反而从后座抽出一条铁链,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杨老板猝不及防,一个躲闪,两腿一蹲,双手揪住小青年的两只细胳膊,使劲一拽,那小青年一个趔趄,踉跄了几步,跌趴在保安岗亭前面的草坪上。小青年从地上爬起来,挥舞着铁链,又将打来,杨老板眼看链梢要甩到眼前,头往后一昂,一手抓住铁链,一手抓住小青年的脖子,把小青年摔了个倒栽葱。见那小青年不听劝阻,还动手打人,杨老板索性把那小子摁在地上使劲捶了一顿,打得人家鼻青脸肿。站岗的其他同事慌忙报警,派出所的民警了解情况后,说杨老板属于正当防卫,不需要赔偿,但双方都受到了教育,放回去走人。
走人!当然是杨老板走人。
杨老板打的是城管局某领导的儿子。杨老板回到小区门口,保安队长就把他挂在胸前的牌子给收走了。杨老板落了一身保安服。工资当然是没有领到,找了几次保安经理,保安经理说,你的工资权当赔偿金给人家了,再来要工资,打断你的腿。找到姚老太太,姚老太太打电话给娘家侄子,电话接通了,电话那头的娘家侄子也是唉声叹气。
过了几天,又看见杨老板蹲在菜市场的入口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