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这支笔,拿去吧,到了国外出境,填卡用得着。”一向从容的父亲,慌忙从口袋中摸出一支笔,递给我。我接过笔,望着他些许湿润的眼眶,不忍细看,转身出关,心中满是惆怅。20余年前,我离国求学,父子机场作别的光景,至今历历在目。如今,父亲已经离世,但那支钢笔,我却保存着,那是父亲的遗物,也是我的礼物。
1950年,父亲出生了。尔时,家家户户无不贫寒。家中弟妹不少,父亲是老大,才有机会入学读书。钢笔对于父亲来说,无疑是奢侈品。入学初中,父亲还未有属于自己的钢笔。几个顽皮的同学,常常吹风车似的,转动着钢笔,向父亲炫耀。父亲心有不甘,便省下每日微薄的早茶钱,购入一批二手小画书,办起小书店。或散学后,或假期中,他在老家门前的大河边、老树下,架稳两三张小木桌,摆好五六个小圆凳,堆齐七八捆小画书。两册小画书,才租一分钱。夏天泡好清凉藿香茶,冬天倒上温馨热开水。物美价廉,服务周到,小租客们络绎不绝。一分钱一分钱地赚,父亲的小袋子渐渐鼓起来。初二那年,父亲进城买下一支英雄牌钢笔。
时光匆匆飞,父亲高中毕业后,前往城西公社,成为一名通讯报道员——时称“土记者”。还未成人的父亲,一人寄居在农户家,陪伴他的只有那支钢笔和几本写作书籍。其他公社的“土记者”,不是大学毕业,就是出生于教师家庭,写起新闻报道易如反掌。我的爷爷奶奶,做了一辈子烧饼,眼中只有大饼,不识大字。父亲的写作底子薄得就像他那件洁净透明的白衬衫,同事编辑一眼就可望尽。父亲倒是很积极,平日,他下田采访,钢笔如衣,贴身携佩;半夜,他埋头写作,钢笔如指,从不离手;闲时,他请益老师,钢笔如友,陪伴左右。目耕不息,笔耕不辍,十多岁的父亲,忙得身形单薄,很像笔囊干瘪了,最后的墨水还在书写着文字。冬夜天黑,蛋青色的月光,穿过火黄的灯光,洒入草屋。身披棉袄的父亲,正挺着腰杆在灯下奋笔疾书。沙沙的笔声中,咕咕的肚叫声,此起彼伏。父亲起身,搓手呵气,循着月光,冒着寒雾,走近田头,拔起他的“心田绿笔”——长长的大蒜。半碟酱油,一碗热水,两根大蒜,就是父亲别无他选的“夜宵”:蒜伴神仙汤。常饮神仙汤,父亲下笔真有神,篇篇作品像片片雪花,飘遍大江南北。他在每月“土记者”考核表上的尖头,噌噌竖起,赢来同人认可的目光。
父亲20岁那年的冬天,令他久久不忘。他与两位同事徐应佩、朱霁云,齐赴省城,赶往新华日报社送稿。彼时,文字常常能改变命运。小城作者受到大报编辑青睐,意味着奏响人生高光时刻的序曲。在新街口的那幢老楼里,编辑老师娓娓道来,句句有理,父亲静静聆听,细细体悟。送去的稿子,很快见诸报端。三人乘兴返乡,顺路游览无锡,摄影留念。在鼋头渚附近,三人搭乘公交车,父亲瞧见几人鬼鬼祟祟。他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边殿后,一边推着友人先上车,告诉他俩警惕小偷。“啪”的一声,车门关闭,那几个人在车外扬长而去,父亲一摸袋子,10元现金和那支钢笔不翼而飞。父亲没有过多的悲伤,他笑着告诉友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无需安慰,因为南京改稿在父亲心中留下另一支人生的笔:勤写经济小言论,改变命运。
改革的春风,吹动命运的齿轮。伴随着乡镇企业、民营企业的兴起,父亲下工厂,跑田地,写下《不找市长找市场》等作品,陆续见诸《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父亲成为家乡的一支“大笔”,进入县委政策研究室工作,并逐渐走上部门领导的岗位。
父亲爱笔,也常常送我笔。每年开学,父亲总要给我一支笔,习惯性地说道:“这是拿稿费买的笔。”总爱提起稿费,倒不是炫耀,而是希冀——盼我珍惜笔墨,读好课本,写好文章。我是得来容易,毫不珍惜,平日不读书,来日不理想——高考失利,家中决定送我负笈域外。望着高昂的学费,我才知道笔的可贵。于是,我也像父亲年轻时一样,钢笔不离手,字典不离眼,终于通过雅思,考入大学。
正当我手中的笔归入正途时,父亲与我,未变亲近,倒是渐行渐远。我痴迷藏书,搜罗名人签名本、英文西书,多写书话史文,刊于诸报。我坚信自己正在为保护中国的传统文化,尽些绵薄之力,很有意义。父亲实在,认为藏书不足为道。他提醒我不要“玩书丧志”,态度一次比一次严厉,我讽刺他明日黄花,以牙还牙——小言论早已过时。争辩过后,活火山化作“死火山”,两人无言相对,问候也只是四目相对一下。
2006年,父亲罹患癌症,久居南京八一医院,治病养疴。病根溯源,离不开他少年时少食少眠。我自海外归来,榻前尽孝。友人们探望父亲,聊起旧事,我才看清父亲的书生本色。他做人为官,挺直腰杆,从未向组织上提过要求。父亲于病床上,读过我的几篇新作,有了别样的感喟。他说待到康复,打算重操旧业,写点小文。我写作已用电脑,便将那支笔给回父亲。
病情平稳后的一个正月里,父亲突然取出那支笔,在他的旧著,在扉页上写道:“此书世代相传,勿遗失。”我甚是不屑,以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何况书呢?后来,我才明白他担忧健康,觉得来日不多,才有此举。才过数年,父亲真不幸患上白血病。在病魔的吞噬下,人高马大的他,清癯得外皮凹陷,像支枯竭的老笔。一个清晨,父亲悄然离世。那时那刻,我号啕大哭,黑色的笔倒是安然,仿佛一具笔直的身影,躺在父亲的枕边。
岁月匆匆,亲情悠悠。父亲十年忌日将至,我整理家中旧书,无意翻阅他的作品剪报集,刚刚看到他的旧作,又无意瞥见那支笔。我不知不觉地取笔,在剪报上轻轻一划,一道深深的水迹,泪痕似的,跃然纸上。那笔居然还未枯竭,我瞬间泪眼漫漶。十年忌日那天,秋雨寒冽,我来到父亲的墓前,将那支笔,放置在他的遗像前方。回家的路上,我特意去一家文具店,买来一支新笔。近来,我写文章又恢复了用笔,让父亲的希冀缓缓地流淌在笔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