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广玉兰

生于如皋,远嫁余姚,陈慧第五本散文集《她乡》即将出版,“菜场女作家”只是标签,甘苦都是自己的度量衡——

在独白中相逢

本报记者 顾遐

反差总会引来好奇,知道陈慧的读者,大多因为“菜场女作家”的标签。都成名了,怎么还在摆摊?立人设?两种身份如昼夜自然切换,陈慧站在风口,没有飞。

“我是生活家,不是作家,不过是小小的、小小的文字爱好者。”生活永远摆在第一位,然后才是写作。

经常有人问陈慧,为什么要写?其实这是与自我的和解,“答案就在称斤算两的烟火里,在收摊后的稿纸上”。

陈慧1978年生于如皋,2004年远嫁浙江余姚梁弄镇。自2018年陆续出了4本书:《渡你的人再久也会来》《世间的小儿女》《在菜场,在人间》《去有花的地方》,第五本散文集《她乡》即将付梓。作家沈春儿、原余姚市文联副主席谢志强是陈慧的伯乐,如同刘亮程之于李娟。

谢志强曾说,“西部有李娟,江南有陈慧”,被媒体转译为“陈慧是南方的李娟”,其实她俩不一样。如果李娟是灵秀的雨花石,陈慧则是裹着石皮的水晶,她的剔透需要你放平视角,沉下心,用自己的体悟去打磨。

追花:

一直是一棵树,想变一只鸟儿试试

谈起体验北上追花,写《去有花的地方》,陈慧说:“它没改变我的命运,可它改变了我的心境,改变了我活着的温度。让我明白,只要我想,就有选择的自由,且每个选择都是转折。”

慈溪是养蜂大市,1980年到1987年,养蜂量连续8年居全国首位。因抱恙在身,自2010年,陈慧向黄浦岭沈家蜂场购买蜂王浆,视线逐渐投向候鸟般的蜂农。“风餐露宿,有风平浪静的美好,也有失魂落魄的惊险。养蜂生涯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历险记,沈柏土伯伯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走出蜂场,陈慧回味那些扣人心弦的片段,“如果我也能去养蜂,那么属于我的将是什么样的传奇?”

2021年一天早上,陈慧突然腰疼得起不来床,平躺的10天,她想了很多,“一直是一棵树,想变一只鸟儿试试”。

几经周折,当年腊月,在慈溪养蜂协会会长金汤东的引荐下,陈慧前往慈溪农业农村局和养蜂人刘文井、郭新丽夫妻会面。刘大哥一打眼,“这个作家很朴实嘛,穿着普普通通,讲话中规中矩。从梁弄到慈溪一百多里,呼啦啦地骑着大摩托车就来了。”赶集和拉水这两项重要日常,陈慧的铃木125是极好的助力。

2023年4月8日,陈慧到55公里外的下舍蜂场与蜂农会合。追花逐蜜4个月,行程3000多公里。

没想到带去壮胆的“四眼铁包金”小安是只胆小狗,经常驮着一团蜜蜂没命地往帐篷里逃。回来几个月后,死在毒饵下。陈慧欣赏的作家刘亮程道尽乡村狗自有命数,“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时候连自己都看守不住”。

徜徉在玉米地中间的土路上,碧绿连绵。“整个大地就剩下我跟狗,静悄悄的,这种感觉一般人是体会不到的,像一幅油画。当我回头看的时候,首先跃入眼帘的是帐篷顶上覆盖的反光膜,我知道不用害怕,那里有个家。”

郁郁寡欢,在大自然里蒸发。“我丝毫没觉得辛苦,更没有想要撤退,我甚至是喜欢,并享受着这样单一安静的日子。”谢志强看到视频里陈慧被蜜蜂蜇成了香肠嘴,没肿的一半脸在笑。

一位蜂农妻子说:“苦!怎么不苦!蜂蜜是甜的呀!”追花之旅没有想象中浪漫,但也有美好。山东徂徕山八十岁的王大爷救过好几条性命,有人落难就拉一把,哪怕被辜负,“这天底下那么多的人,不可能个个一样吧。有孬的,也有不孬的呀!”

“蜂农靠天吃饭,气温、雨量、风力,哪一环掉链子,都可能导致整个花期功亏一篑。”第一站东台弶巷,黑夜十级台风暴雨倾盆,剧烈震颤的帐篷随时会掀翻;第二站山东泰安化马湾,床头离国道不足3米,重型货车碾过,彻夜经历“地震”;第三站大连瓦房店李店,驻扎在垃圾场附近,整日被苍蝇军团围攻;第四站辽西北票常河营,一抬眼就是阴森的大坟圈……

赶蜂归来,某天夜里被大雨惊醒,恍然不知身在何处,陈慧回过神:“哦,不用怕!我不是在帐篷里,已经在自己家中了。”

异乡:

梁弄90%的人认识我,我是他们的团宠

陈慧的“小窝”位于小万家村,这是婚后第九年举债盖的三间小房子,面朝大溪,层峦环绕,那种望山跑死马的远山。每有亲朋到访,背靠大溪栏杆环顾后,都会由衷赞叹:“三三,你住的地方真不错!”

陈慧排行老三,3岁被抱养,14岁返回亲生父母身边。职高毕业,开了两年缝纫店,突染顽疾,缠绵病榻不见起色,终身服药。26岁那年春天,嫁在梁弄的小姨把她接去休养了两个月。小姨的邻居从中牵线,27岁,陈慧落户梁弄。略过恋爱一脚踏进婚姻,成了一生的遗憾,她被关进了山清水秀里。

被抱养,听着悲情,其实是陈慧最无忧无虑的十年。蔡家庄的养母初见三儿,小脑袋揪着冲天辫,脸蛋擦了煤灰似的乌黑发亮,“你一点儿没哭,乖巧地靠在我怀里,好像你生来就是我的孩子一样。”养父家开磨坊,帮工和儿叔叔给了三儿阅读启蒙。那枚夹在书里不存在的鹅毛书签,是来自未来的礼物,某一天会被书写。

“我从森林中的野猪变成了笼中的小鸟,恰恰因为两段不同的人生经历,锻造出现在这个双面的陈慧。”生父母严厉务实,常把“自己的事自己做”当七字箴言。“曾经,少年的我极其抵触生父母的做法,不止一次地冲撞、抱怨过他们。现而今,偶尔梳理在他乡生活的这些年,胸口盛着的全是对养父母、生父母的满满感激。”

“当困难来临时,我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没有抱怨,一直在解决问题。”2006年初夏,剖腹产9个月后,陈慧决定摆摊,孩子要养,身体又弱,只能选时间灵活的行当。凌晨三点,把睡梦中的儿子送到婆婆身边,自己从弄堂摸黑去菜市场抢地盘,猫头鹰的凄鸣和冷不防蹿出的土狗,陈慧心惊胆战地强撑了两个月。受安徽小贩的启发,她把儿子的童车改装成招手即停的“货郎摊”。一开始见到熟人都抬不起头,陈慧被菜场管理员追逐过,被原住民漠视过。尤其离谱的是,一位八旬老翁持续几年的辱骂如同阵阵沙尘暴,只有一位九十高龄的老爷爷,像维护孙女一样挡在陈慧面前。陈慧写下《宋家阿公》一文:“我战战兢兢地围着他俩乱转,简直急成了玻璃灯罩外的一只蛾子,这可是一场寿星级别的PK啊。”如果不是近来关于女性独立的争议,陈慧几乎忘了这段啼笑皆非的插曲。

为了进货,陈慧买了铃木125,父母焦虑不已,摸了大半辈子方向盘的父亲要求女儿“像骑自行车一样,稳稳地骑摩托车”。十七八年前,三四万人口的梁弄,骑着摩托拉满两三百斤货物疾驰的女人,唯有陈慧。“只能挑五十斤担子的女人,肩头被迫压上一百五十斤,什么滋味?”陈慧知道。

陈慧的嗓音像被紧绷的风筝线吊着,音量不自觉地拔高稳定在她的平流层。在市声喧哗中,只能吆喝。流动摊贩在大部分人眼中是不体面的工作,“这种不体面要靠自己去争得一份体面”。两三年之内,陈慧的梁弄方言达到八星级,“方言是进入异乡的敲门砖,当然,更多的是真诚。”笑容里,童年的模样在闪光,陈慧自豪地说:“在小镇梁弄,90%的人认识我,我是他们的阿三,是他们的团宠。”在菜市场见惯人情冷暖,家长里短,陈慧不评论,只问问具体情况,劝一会儿,顾客买完东西愉快地回家了。陈慧的小摊成了“解忧杂货铺”。

陈慧从不细聊疾病和婚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局,如果身体健康的话,我会甘心在菜市场赚小钱吗?”

“婚姻,一方面把我打造成风一样的糙汉子,一方面培养出我洞察世情辨析人心的本领。”3分钟就决定离婚,这3分钟,有13年的铺垫、隐忍、难过、崩溃,勇气最后一刻破土而出。

生活了20年,梁弄依然是他乡。“完整的家是灯,尤其我是一个传统的女人。”人们频繁引用“此心安处是吾乡”,又向往诗与远方,但如果不在命运里安营扎寨,心不安,所到之处,诗便消失。

写作:

我的文字都是发自内心的流淌

对着远山呼喊“为什么”,只会听到无望的回声。陈慧从小就宅,独在异乡,文字成了树洞,换得内心的安宁,“抚平生活中翘起的鸡毛”。在“三八节”读书会上,陈慧忽然哽咽:“虽然家人不知道我这么孤独地生活在世上,但我是被他们爱着长大的。”

2010年,儿子上幼儿园,下午空闲,陈慧开始在QQ空间写文章。起初只是记录心情,通篇感叹号。一年多后转向写童年回忆、身边人的故事,“一个老农民适合写吃鲍鱼的滋味吗?不能,他只能写自己种的青菜的味道。”

从2010年开始写作到2016年,如同追花时走过的玉米地,“以至于无论走多远,都像还在原地”,陈慧一直在独白。

直到沈春儿发现陈慧,并推荐给谢志强。沈春儿以为陈慧是文职人员,相约见面,陈慧推着装满五花八门小商品的车轰隆隆走过来,沈春儿惊讶、怜惜。

网友“雪落无声”很关注陈慧,特意送来两箱水蜜桃。“桃子很甜,我坐在天井里啃桃子的时候特别高兴,觉得茫茫人海中,我并不是一块深埋在地底下的小煤炭块,还有点微弱的光!”

从素人写作一路走来,先渡己,再渡人。陈慧用公众号“陈慧家的后花园”替别人引流,转载文章。得到帮助的文友说:“三三姐,我很佩服你,你跟我素不相识,但是你把流量无偿分给我们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这个气量一般人都达不到。”

2018年第一本书出版。儿子要了两本,一本送给暗恋的女同学,一本送给好朋友。高中三年,儿子经常掐着点帮妈妈收摊,平静地推着花花绿绿的小车“招摇过市”。

2021年第二本书面世,陈慧火了。最多的时候四台摄像机包围小摊,上过人民日报、新华社、央视、新加坡联合早报、新浪微博热搜第一、百度热搜前十……“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的眼光,人的眼光都扛过来了,摄像机算啥?”

今年3月,陈慧的“丝瓜爬藤论”引来争议,视频播放量三千多万。“真正的独立,是能借助身边一切有利的条件让自己变得更好。南瓜可以趴在地上结,但丝瓜一定要爬藤的呀,人也一样,不要自己是丝瓜非要趴在地上结瓜,苦了自己也结不出好瓜。”

有个姑娘留言:“果然是离开了男人的女人都变好了。”这句本末倒置的话把陈慧气笑了,“我是在婚姻中被倒逼成长,锻打出了独立的‘丰姿’,而不是离婚后变得更好了。”

陈慧一直劝年轻人谈恋爱,在最美的年龄做最美的事。“我把对爱情的憧憬、少年青涩的情愫糅合在《鲫鱼》一文中。”

为什么读陈慧的书,心里会升起不一样的宁静?

陈慧说,我的文字都是发自内心的流淌,没用什么技巧,走的是讲故事的路线。我从泥河里爬出来的呀,讲的都是亲身感悟,不是高高在上的“鸡汤”。那时候在婚姻里,一个人坐在黑夜中,我听着小孩子均匀的呼吸声,默默地泪流满面。正是因为经历过这种痛苦,所以我不希望别人也过得痛苦。我希望你们向善、向暖,让那些过得苦的人看到希望。

随着阅读量的增加,重复做一件事,容易自我审视。宁波出版社编辑苗梁婕鼓励陈慧,你写的是不一样的故事。“我很理性地生活,又感性地写作,形成了我的特质。”

陈慧认为生活是不能计划的,包括写作。“我没有追逐过热点,不管外面怎么变化,流量怎么汹涌澎湃,我都没有去迎合,始终知道想写什么,能写什么。”

“陈慧出版了好几本书,为什么还没有财富自由?”“她的卡里有冰冷的四千万。”陈慧哭笑不得:“你帮我存在瑞士银行了吗?能不能告诉我密码?”

生活不断剔除选项,是逼迫还是引导,推开窄门可否见天地,全看心态和选择。陈慧不认为在菜市场谋生是底层生活,“我要的是它的自由和自我”。凌晨四点半起床,五点半出摊;下午午睡、写作,甘苦都是自己的度量衡。陈慧婉拒菜场固定摊位,婉拒好心人提供的文员职位,婉拒被流量的凸透镜点燃,依然站在人群中,看着、听着、品着、记录着。

菜市场是活生生的人间,故事里有结痂的伤口,也有从裂缝透进的星光。在独白中相逢,就像门前的大溪流向四明湖。

2025-04-14 生于如皋,远嫁余姚,陈慧第五本散文集《她乡》即将出版,“菜场女作家”只是标签,甘苦都是自己的度量衡——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204942.html 1 3 在独白中相逢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