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汉忠
这是一座被遗忘的小镇，也是我爷爷一生牵挂的地方。
江海平原东部，南北走向的界牌河从海界出发，流经长春镇时，突然分岔，一股朝西与民沟连通，另一股绕过小镇东首，朝前百十米，又转头西进，最终一路南下，浩浩荡荡奔长江去了。清澈的河湾拥抱着小镇，湾区水草肥美，堤上花开花落，镇北岸堤旁两片苍翠的竹林，更让河湾充满了勃勃生机，长春镇的名头也由此传开。
相传从清代，河湾里就有炊烟冒起，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的人们在此择水而居，繁衍生息。人气不断聚集，商机也频频现身，南来北往的商贾开始在此驻留。到新中国诞生时，长春镇已成交通要冲，街上商铺林立，一天到晚热闹非凡。60多年前为了支援水利工程建设，小镇从地图上消失，给小镇人留下了永远的惋惜和遗憾。
爷爷是最早的长春镇人，我则成了居住过小镇的最后一代长春镇人。长春镇东西走向，街道约有一里地长，铺着不规则的石块，偶尔也有黄褐色的条石，层层叠叠，呈龟背形，从小镇东桥头一直铺到西出口，再往前走，就是落乡的泥巴路了。小镇不大，但货物却很丰富，粮店、肉铺、药房、酒坊、铁店、茶馆，几乎应有尽有。最热闹要数菜场了。天蒙蒙亮，乡亲们就从四面八方赶往小镇，背扛肩挑，把鸡鸭鱼虾、青菜萝卜，送到菜场摆开，三五成群吆喝叫卖。镇上的居民买回乡下的蔬菜禽蛋之类，乡亲们则用挣到的钱换回油盐酱醋。大约八九点，集市就散了，再过一会儿，镇上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冒出了白色的炊烟，街道上弥漫着柴火燃烧的香味。
也许是隔代亲的缘故，爷爷对我这个长孙一直疼爱有加。孩提时，他常常要么抱着我、要么牵着我，在小镇街上转悠。通常从西市梢出发，经过黄祥康豆腐店，到陆忠甫剃头店。平时只是经过，只有要给我剃头时才带我进去。这是一家夫妻店，两口子都会抽烟，屋里烟味很浓，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每次我去剃头，总是陆奶奶操持。她个头不高，精瘦精瘦的，长袍式的外衣口袋里，除了香烟，时常还装些糖果。每次往我脖子上套白色围巾时，她总会变戏法似的掏出两块糖，哄着我理发洗头。爷爷则和陆师傅在一旁吞云吐雾天南海北地海侃。
剃头店对面是“天和堂”，那是一家诊所兼药店，店主姓赵名嘉善。他面目和善、待人热情，且医术精湛，有“活华佗”之称。“天和堂”在小镇上闻名遐迩，源于赵医师有次收治了一个被医院判最多活两个月的重症患者，他开出三剂药，已经饭菜不进的患者竟然重新端起了饭碗。初诊见效，赵医师趁热打铁，再次开出良方。两个月后，用担架抬来的病号竟能自己跑到镇上赶集了。“活华佗”的名声也在小镇上不胫而走。
在高低不平的街道上，伴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祖孙俩手牵手往前闲逛。季年秀鞋铺、汪文耀酒店、游昌宝油面坊，还有曹昌辉磨坊……在整条街上，游家煎油面锅终日沸腾，一根普通的面条，在游师傅手中，众目睽睽之下，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飞舞后就变成一把香脆的油面，引来一片喝彩。曹家磨坊很大，差不多占了三间临街门面，屋后还有一大片堆放杂物的空地和柴房。但不知道为什么，两头成年的老牛却放在临街的屋里。每次路过，我都会挣脱爷爷的手，凑过去隔着门栅看老牛。牛很平静，只顾埋头舔食草料，完全不理会我这个时常光顾的看客。
我俩继续前行，走过“黄春盛”粮店，我就赖在倪和亚酒酿汤圆店门口不走了。店里漂亮的老板娘也会笑吟吟迎上来：“进来！进来！”随即喊一声“一碗汤圆！”里边掌勺的师傅则拉着长音“来啦──汤圆一碗！”老板娘知道，这个中间时段，大人一般不吃，来一碗是哄孩子的。
就这样，祖孙俩走走停停就到了东街上。东桥头的屠宰铺，门口空地的木桩上，一年到头拴着待宰的猪和羊，偶尔也有一两头年老体衰的黄牛。店老板秦士奎是爷爷的大哥，血脉相通的亲情，让兄弟俩见面也没啥客套，递一支烟点上，又随意聊几句家常。只是我不喜欢这儿臭烘烘的气味，没坐一会儿就吵吵着走。爷爷只好掐灭了烟头，往耳朵上一夹，道一声“跑了！”就离开了屠宰场。
正街后侧有一家孙三官酒坊，也是爷爷带我常去的地方。爷爷不会喝酒，所以很少买酒。常去转转，因为陈孙两家是世交，老辈间关系甚笃。爷爷和少主人孙德康关系密切，来往自然不少。遗憾的是孙德康两个儿子尚在幼年时就撒手人寰，令人唏嘘不已。
小镇的生活是平淡的，却又是鲜活的。解放九年后的一天，小镇的平静被打破了。县里兴修水利开挖海启河，长春镇被划入拆迁红线。大家虽然舍不得这座世代居住的小镇，但党的崇高威望和人们对新中国朴素的情感，使搬迁工作异常顺利。简单安排之后，大家就投亲靠友，各奔东西。爷爷和我们一家搬到了小镇北面我的外婆家——周家宅。
长春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的海启河，后来又拓展成现在的通启河。几十年过去了，走进暮年的爷爷心里一直惦记着长春镇。早些年，每年仲春时节的长春镇搬迁纪念日，爷爷和许多长春镇老人都会到小镇旧址驻足，寄托对小镇的眷恋之情。爷爷在弥留之际，还嘱咐我父亲，希望把棺木埋在大河旁的岸台上。因殡葬改革，爷爷的遗愿未能实现。
长春镇消失60多年了，爷爷也离开我很多年了，岁月如流，逝者如斯。今天，长春镇的老一辈人大都已骑鹤仙去；忙于生计的年轻一代，也无暇顾及那偶尔在梦中出现的小镇。可以告慰爷爷的是，如今的长春镇旧址繁花似锦、春色满园，滚滚东去的通启河流淌着的正是对小镇人深情的祝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