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林妹妹笑着说道：“这一放虽有趣，只是不忍。”
二月二，龙抬头，抬头望见好春光。闲来去公园走走，遇见一对母子在放风筝。彩色斑斓的风筝，画的恰是一条金龙。兴许是正午时分，平日运动的人、遛狗的人、带娃的人都没有出洞，唯有这对母子在草色苍苍的空地上放风筝。妈妈掌握线盘，儿子擎着风筝来回奔跑。在我这个旁观者眼里，小男孩虽然热情满满、劲头很足，可是不得要领，又没有风，估计很难放成功。结果，转眼之间，风筝说放上去就放上去了。地上的人，仰面嬉笑望着半空的风筝；风筝上蜿蜒腾越的龙，目光炯炯地俯视地上的人。
趁母子俩走来花坛边休息，我上前告知，刚才抓拍了两张照片，要的话可以发过去，这也是一份美好的回忆。妈妈问儿子要不要，儿子连说要。又说起回去写作文，我说，这下写作文有题材了。母亲笑道，就是为了写作文才来放风筝的。听闻此言，哂然一笑。应该有不少孩子、不少妈妈都是这样的吧——为了完成一篇作文而出来放风筝。再往深处一想，又有多少人对于生活，不是这样一种态度？
记得是前年春天，我和佳丽约了吃饭，饭后去附近公园边走边聊。其实也没多少话题可聊了，彼此淡淡的，都没有刻意的敷衍。我俩是小学同学，算起来已有十多年没有碰见，不成想十多年又生活在了同一个小城。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小城，碰面却是不易。一而再再而三地约了好几次，大半年后总算赴约，这也是彼此性格使然。二月二，龙抬头——佳丽提醒了这么一句，我才恍然想起今夕何夕。又暗自心想，所谓龙抬头，今天和昨天又存在多大分别呢？倒是眼前的春色让我忆起《牡丹亭》的一句唱词——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已经许久不来紫薇公园，河边那排结香又一次开花，香得没魂。玉兰花苞一粒粒，像是谁在上面挂了一树水滴。先开花后长叶的紫荆还不见动静。忽见一只风筝静静挂在栾树枝头，想来被遗弃没有多时，还未历经栉风沐雨的日子，所以鲜亮依旧。
这只断线的风筝，让我回想起一段旧时光。在我上过学的海门师范的操场西南角，有一棵杨树，高大、茂盛，站在那里像是撑开一把超大的绿色遮阳伞。某一天，一只风筝挂在了上面。从那时起，每天出操我都要向那棵树、那只风筝望上两眼。那是一只红色的风筝，万绿丛中一点红，即便在盛夏，葱茏繁茂的枝叶遮挡之下，它依然清晰可见。冬天，枯藤老树，昏鸦是没有的，枯枝丛中那一抹红色显得更加醒目。经过一段时日的风吹日晒，色彩终于黯下去、黯下去，也有点破损了……
前段时间，同学群分享了一段视频，是母校校园的旧日风景，那棵杨树也入了镜。春天里，杨花四处飘飞，好似雪花纷纷。轻盈的“雪花”却又似掷地有声。让我困惑的是，在校五年，五轮春夏秋冬，几乎天天要去操场跑一趟的，竟不曾看到过这番景致。无法看清视频中杨树树冠的全貌，毕业已有十年，那只风筝，应该不在那里了吧？肯定不在了，毕竟已经过去十年！后来有一天，有事去海门，特意走去即将拆除的校园看上最后一眼。经过操场，竟意外发现那棵杨树上挂着一只风筝，虽然破损不堪，却还能辨出黯淡的红色！十多年了，还可能是从前那只风筝么？我总愿意自作多情地想着，是的，一定还是它，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
《红楼梦》第七十回，写到初春时节，众姐妹在大观园重建诗社，吟诗作对，鹞飞鸢舞。“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因了林黛玉这首《桃花行》，快人快语的史湘云提议将海棠诗社更名为桃花诗社。想必那日天气晴好，有人放风筝，而且是一只齐整的大蝴蝶，不小心一头栽落下来，惊着了正在舞文弄墨的一群姊妹花。这倒将她们的兴致从诗词上引开，各自取来风筝。宝琴的蝙蝠，探春的凤凰，赖大娘送来的大鱼，林大娘送来的美人……俨然是一场风筝集会。
这部古典小说涉猎广泛，堪称为清代日常生活的百科全书。曹雪芹也真是有情有趣的公子哥，什么都要玩一玩，并且是认真地玩。很多人只知这部“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皇皇巨著，却未闻他还编著了一本《南鹞北鸢考工志》，详尽描写风筝分类、特点、图谱以及制作工艺。当时曹雪芹的“曹氏风筝”，被誉为京城风筝四大流派之一。关于曹雪芹其人，大抵可以说，不会放风筝的饕客不是好作家！理论来自实践，曹公可是放风筝的好手。据说在一次放风筝活动结束后，他的朋友以此题材作了篇文章，文中对曹公放风筝的技能与神采有一段描述：“观其御风施放之奇，心手相应，变化万千；风鸢听命乎百仞之上，游丝挥运于方寸之间；壁上观者，心为物役，乍惊乍喜，纯然童子之心，忘情忧乐，不复知老之将至矣。”读来真是倍感亲切。因为有一年春天，我在南京玄武湖边，也曾作为一名乍惊乍喜的壁上观者，观一牛人如曹公御风施放大风筝。只是，曹公友人的最后一句——“忘情忧乐，不复知老之将至矣”，实在得近乎狡黠。既会制风筝又会放风筝的曹公，对金石字画颇有研究，诗词歌赋更是不会落下。他借探春之手，写一首风筝诗：“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方怨别离。”借此暗喻探春于清明时节远嫁他乡的宿命。木心评说得有意思——《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扯远了，回转到大观园放风筝的那天。李纨建议林妹妹多放些，借此把身上晦气和病根儿放掉才好。林妹妹笑着说道：“这一放虽有趣，只是不忍。”读到这里，心头微微一震。是风筝呀，有什么不忍的呢？多情也好，慈悲也好，对于林妹妹这份“不忍”，我是能心领的，因而对她倍感怜爱。同时想起很久以前听过一首歌，歌名恰是《风筝》，其中有两句歌词，倒像是无言的风筝对林妹妹深情的吟唱：“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容易担心的小孩子，所以我将线交你手中，却也不敢飞得太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