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江海文学

在地铁站看画展

□关立蓉

七号线龙华中路站是一个神奇的地铁站,毗邻西岸艺术空间。去年冬,我第一次在这里换乘,是去徐汇区牙防所拔蛀牙。当我忍着疼痛,意识模糊地摸进地铁站,意外地发现,这里不仅是七号线和十二号线的中转站,还是一处“画廊”。整洁的立面结构、错落的展品布置,观众逐渐步入层层的幻境之中。现实主义的绘画风格,把观众一下子拉进了海湾、波浪、山脉、隧道,或是被带入家庭的私域之中,粉色的水果盘承载着淡黄的梨,融合着一个年轻女性的面孔。现实与魔幻交织成地铁里的神秘世界。那一刻,牙痛灰飞烟灭。

今年春来到沪上,听闻这里又有了新的“嘉宾”,安东尼奥·洛佩兹与八位西班牙现实主义大师将在这里会聚。惭愧的是,此前一谈到西班牙画家,我第一反应只是毕加索。对于抽象派之后的艺术形式,近乎一无所知。我准备先行去安福路塞万提斯图书馆,主办方——上海西班牙领事馆特意在此安排了一场放映会,介绍安东尼奥·洛佩兹与伊莎贝尔·金塔尼利亚两位艺术巨擘。一路上,穿着时尚精致的年轻人,穿梭不息,与冬日温暖的阳光消磨着老洋房、树荫和光影。美,在这里凝聚、扩散、荡漾、升华,拥抱着上海年轻人的休闲空间,也拥抱了世界各国绚烂的文化。

放映会场已坐满观众,我坐在最后一排的中间,陷入了沉默的黑暗里。80岁的安东尼奥·洛佩兹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他讲了很多主题,有一些是作画的幕后故事,有一些则更加直击心灵。他说我们应该避免成功,因为成功意味着,你需要把自己的作品捧出去,渴望在这个世界上寻找支持和帮助。在迎合的过程中,“自己”就会流失。艺术在成为公共的之前,首先应该属于自己。社会凝视的目光就像体育场巨大的探照灯,它熊熊的威力能够遮蔽其他任何光源。

影片结束之后,我回到常熟路地铁站,顺着七号线到达龙华中路地铁站。站在洛佩兹画作前,我发觉,他钟爱以城市景观为母题进行大幅油彩创作。我感受着他惊人的洞察力,用画笔捕捉光影、时间和人类气息制造的痕迹。有一幅画,主体是马德里的一处大街——格兰维亚大道,应该车水马龙的街头,画作里却没有人,只有阳光的斑点制造时间的流逝,猛然就想起那句古诗:阴阳割昏晓。也许洛佩兹画作中的“缺失”,正是在邀请我们置身其中,感受时间正在此刻延迟、拉长。

在之前观看的访谈录中,洛佩兹把最特别的赞美,送给同为画家的妻子玛丽亚,“玛丽亚的画不会指引你到哪个特定的地方去,她引导你走向自由。”因此,当他们夫妻的画作被置于同一面墙壁时,玛丽亚的作品,更像是一场奶油色的梦境,她从流行和拼贴艺术中汲取灵感,明亮、大胆,捕捉日常生活最本质的美丽,哪怕是一只盛着水的杯子,也充满了迷人的细节,这是艺术家为生活树立的一处纪念碑。

看到金塔尼利亚的《巴列卡斯地区》板面油画,一种巨大的窒息感扼住了我。我感觉整座城市的红砖,就要压倒在我身上。当她站在马德里郊外的山丘上俯瞰这座城市时,她把城市扩张的野性带给每一个观众。建筑像肥皂泡一样绵延不绝、没有边界。同样,画面里没有一个人,那些高耸的脚手架和起重机,那些红漆的消防塔,是谁在扭动着机器运作的齿轮?不由想到,乘坐三号线时,目睹东宝兴路的那一片里弄房子,一点点被夷为平地。再过上十年,该怎么和下一代解释,什么是过街楼、老虎窗、灶披间、亭子间……不得不伤感于城市的加速流失。

但是我们也没有必要过度悲伤。洛佩兹觉得,追求华丽和宏伟是人类的本性。我们奉为经典的古迹,正是宏大叙事之下人类不变的“野心”。我们用砖石指称坚固,用黄沙掩盖羸弱。而当遇到巨大危机之后,在众神庇佑的时代消弭之后,我们才开始诉诸思想,思考个体与群体、自由与边界。这是回旋式的运动,螺旋式上升。

这是这一代现实主义画家最令人着迷的地方,他们用细致入微的笔触,刻画我们平庸的日常生活,在现实与虚构之间制造断裂和飞跃,让我们的灵魂能够高高飘起,像梦中的天使,突然之间飞到街道上空,看看充满着“内”与“外”的世界,是如何框定我们生命的步伐。

我想,这也是组织者将这一批画作置于地铁站的原因,乘客在地铁里,以全新的方式欣赏艺术,在出行中与大师对话,所有人都能在画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只要站在这些原尺寸复制的画稿之前,你就在填补正在生发的某种缺失,共同完成对于过去与未来的想象。

2025-05-06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207015.html 1 3 在地铁站看画展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