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清明过后，太阳直射一天一天接近北回归线，从南窗照射进来的阳光也在一寸一寸日渐后退。为了让初春种下的茉莉好好活下去，开枝散叶，我每天格外用心地浇水、观察土壤的干湿、留意枝丫的细小变化。茉莉喜阳，为了让它们尽可能多地吸收阳光，每天都在紧追日脚及时挪盆。看着九、十点钟的阳光铺洒在树苗最顶端那片小小的绿叶上，顷刻间又铺洒至第二片、第三片，乃至一小枝，直至所有枝叶全然沐浴在春光之中。阳光、绿叶、幼苗、喷香的茉莉花，植物生长与开花的过程，总是让人领略真空生妙有的奇异。静观一朵夏花，生命的感悟比阅读任何一本书都要来得直接而真切。茉莉植株上的斑驳光影让人想起唐人两句诗:“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冉冉春光无限，却原来是这般金贵。从前对这句用至烂俗的名句几乎一丝感觉都没有。抬头低眉之间，光影又流转一寸，就像这个时节里香樟树分外好闻的气息，如倩女之幽魂，袅袅、悄悄地从窗前一闪即逝。不知道这个夏天能否喝上自种自采的茉莉花沏的茶呢？

闲时下楼弄流浪猫，放点食，换换水，猫窝附近打扫打扫。环卫工人举着比人还长的青竹大扫帚，刷刷刷扫着铺天盖地的香樟叶。每年四五月，香樟树的新陈代谢旺盛期，红的那部分叶片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地落着，落不完地落着，前面刚扫完，后面又追着飘落。风一吹，仿佛整个小区、整个街道、整个世界都要被红红绿绿的叶海淹没。那工人边扫边轻叹：“血血红的树叶，啥辰光落到头。”趁他在树荫下小憩，我取过大扫帚来扫猫窝周围，刷刷刷，大竹扫帚用起来还挺趁手。他开玩笑：“你跟我扫大街好嘞。”我笑道：“这份工作蛮好的，不用动脑子，也不用整天坐在电脑前。”或许他并不信，但我说的都是肺腑真言。除了不用动脑子、不用整日面对电脑，这份工作还不用跟人打交道，只需跟自然打交道，与我的性情非常契合。多年来，在自觉地不断退至灯火阑珊处（其实也未曾置身火树银花下）的过程中，渐渐、渐渐体悟到一点点不落偏真、得其环中的意味。度过代谢期的香樟，换上一层新绿，满树细白小花。乍隐乍现的香味不如桂花浓郁，却好似宋词的婉约。“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留香”，易安居士描绘桂花的这一句用来形容香樟也不为过。情疏迹远只留香，这一点，花胜于人，人不如花。

楼下花坛里有一棵乌桕，仿佛是一夜之间从泥土里面冒出来的，昨天从那里走过时还没看见，第二天又走过，它已经有三层楼那么高了。是我之前没有留意到它的存在么？可是怎么会呢？一棵乌桕树的四季变化，可谓如诗如画。秋天，它是一幅印象派油画，色彩斑斓，又像一把越燃越旺的火炬；冬天，它变成一幅木刻版画，线条粗犷，骨骼毕现；冬去春来，如眼下，它又变成一幅色调清新的水粉画，欣欣向荣，嫩绿青绿翠绿深绿，是春梦的渐变色。围着花坛东南西北转一圈，从不同角度观赏这幅巨型“水粉画”，却又让人觉得远近高低各不同。二三闲鸟栖于枝头，闲人前进后退看树半日，它们也在绿叶间悠然自得地歇了半日，并未警觉飞走。树和鸟，是什么关系呢？树是鸟的故乡，鸟是树的眼睛。不，鸟的故乡是旷野，应该这样说：飞鸟是树的翅膀，春树是鸟的驿站；我的心是旷野的飞鸟，渴望在你的眼里找到天空。

有些日子里，春风浩荡猛如虎。墙为宣纸，墙下的香樟、栾树、桂树在“纸”上投影出巨幅画作。立在墙下，久久瞻赏光影魔术手的这些杰作，平静之中生出欢喜。欢喜还未消退，无限的孤寂已经涌上心海的沙滩。

找不到天空的飞鸟，总喜欢去往无人的旷野漫不经心地散步。已经有一阵子不去田野散步，不知不觉错过了二分之一的春天。很是惦记被一对老人养在田野深处的两只狗，也惦记荒野中谁家栽种的一株牡丹或者是芍药。去的路上，遇见一对野鸡，水陆两栖的野鸡，一前一后，亦步亦趋，远远的，悠游的。还遇见一对白蝴蝶，也就是沙地话中的“梁山伯”和它的“祝英台”，同样是相依相伴，翩翩跹跹，若即若离，一只好似另一只的倒影就这样飞过小河。是因为雨天太多的缘故吗，仔细想想今年的雨水并不多，那为什么今年的花色会比往年淡了几分呢？海棠如此，牡丹也如此。去年春天第一次偶遇，它向阳露出一幅粉的正大仙容。今日再见，它却变成了一张清汤寡水美人脸。我来，唤一声“狗勾”，它俩便沿着田间阡陌远远地奔跑来迎接；我走，它俩站在荠麦青青的尽头，静静地久久地目送。走在无人的田垄上，我的心安静又澎湃，想起诗人木心说过这样一段话：“奉劝各位：除了灾难、病痛，时时刻刻要快乐。尤其是眼睛的快乐，要看到一切快乐的事物。耳朵是听不到快乐的，眼睛可以。你到乡村，风在吹，水在流，那是快乐。”楼下有几棵四季桂，顾名思义，就是一年四季开着花儿的桂树，只不过花枝不如秋桂那么繁多细密，香气也不及秋桂氤氲馥郁。可是，每次从树下走过，踮起脚跟，攀枝闻一闻花香，将花香深深地吸进肺里。我想，那一刻的感觉应该可以称之为快乐。

又仿佛一夜两夜之间的事，路边的一年蓬全都开了，公园里的美丽月见草开了，河边的鸢尾开了，临水照花，一味梦幻。楼下人家两株牡丹也突然开了，远远望见了，眼前一亮。富贵气太重的花，我不是太有感觉，但也忍不住为之惊、为之喜。种在盆里的多肉竟也开出了花，像指甲那么大的黄色五角星，很不显眼，放慢步伐的人，能够欣赏到属于它的那份纤巧可爱。风里飘来洗衣粉洗过的床单的味道，让人一下子想起童年初夏，清风拂过的早晨，那种温柔清新、无忧无虑的气息。风里还裹挟来石楠、香樟隐约的味道。我就在高高低低的花儿前伫立良久，静赏良久，像刚刚记起来的失忆之人努力追忆良久。在此片刻，眼前小小的多姿多彩的花园，不是我的也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