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中

童年的记忆，大抵如冬日呵气在玻璃上留下的白雾，分明存在过，却怎么也描摹不出清晰的轮廓。关于东水关——这座如皋古城墙仅存的遗迹，我仅有的零星印象，竟与水绘园缠在一起，像两缕褪色的丝线，在时光里打过结。

儿时，我常随家人逛逛水绘园——如皋人民公园。那座园子是明末名士冒襄的别业。冒襄尚未离世，冒家已日渐式微，园子也随之荒芜。乾隆年间，盐官汪之珩仰慕冒襄名望，于此修筑水明楼。园子有座小门，位于河边。穿过东大街的老巷子，循着内城河边窄路，游人鱼贯而入。毕竟是孩童，不像雅士，我一进南门毫无心思游览徽派孤本园林——水明楼，赶紧脚底抹油地绕过洗钵池，奔向动物园，那里有石头叠起的“花果山”，成群的猴子，着实有趣。返回时，母亲习惯去洗钵池附近的大操场躺躺。她小时翘课，就拉着伙伴坐在操场上的松树下聊天。她熟悉园中的角角落落。望着园子东北角土山毗邻的城墙——东水关，她神色忽然凝重。“莫要去那边捉迷藏，”她压低声音，“有人挖出过遗骸。”我胆子小，听过母亲的话，毛骨悚然，从此再不敢正眼瞧向东北隅。东水关在我心里，就这样一度定格成了心中的一堵墙，还些许阴森。

三四十年光景，竟如白驹过隙，水绘园换上新颜。园子扩建了，装点了，还打出了“天下第一情侣园”的旗号——传播的是冒襄与董小宛的水绘佳话。只是考据起来，冒襄获得此园时，小宛已香消玉殒。游客们倒未计较，倒爱这浪漫的噱头，流连园中，寻觅着想象中的风月旧话。

园子的新门移到了东面，气派得很。一进门，过桥北望，东水关便赫然入目，成为游客入园后的第一侧景。东水关于我，已不再是童年深处的那面墙，而是耐人寻味的园中第一主景。我搜罗乡邦文献有年，对东水关鲜为人知的“事迹”略知一二。个人的记忆与历史的记忆，近在咫尺，抑或重叠，但难以企及。每每陪友人游园，我总要在这桥上驻足良久，望着水关美景，将那些尘封的掌故一一道来。

经春入夏，东水关尤美。那n形的轮廓，恰似一位盘膝而坐的老翁，披着一身葳蕤的绿袍。藤萝是他的须发，从墙头垂落，在风中摇曳；裂缝是岁月的皱纹，被层层绿叶轻轻遮掩。兴许返老还童，高大的关口，仿佛老人笑得咧开的嘴巴。春景绿，夏景红。每每七八月，田田荷叶像绿叶浮满东水关前的水面。朵朵艳红的荷花，或全然绽放，或含苞欲放，沐浴西下夕日中，仿佛于光中酿出酵母，将青青倒影映出了几缕酡红。两岸的弧形驳石，仿佛东水关巨大的臂膀，温柔地拥抱着那份红光绿意。

“映日荷花别样红。”东水关的那片红色，于我没有禅意，也没有醉意，有的是历史沉重的记忆——抗倭抗日的厮杀场面，仿佛历历在目。翻阅县志，释读那方一度嵌入东水关古墙中的《明兵备副使刘景韶、参将邱陞、义官吴䡏平倭始末记》碑石，东水关因抗倭而立，因抗倭而塞。

明嘉靖年间，为防倭寇侵犯如皋城，朝廷下令于城外开挖濠河（外城河），新设四座城门。又需连通内外城河，就在东靖海门北侧开辟东水关。好景不长，倭寇再次来犯，选中东水关入城，知县不得不下令堵关筑墙。直到万历年间，东水关才获新生，得以疏浚。其间，东水关仿佛紧闭了大嘴，傲然挺立。那一方方灰砖，犹如一双双黑眼，目睹了倭寇惨败的场面。嘉靖三十八年的如皋、西场抗倭战斗，不仅仅是如皋抗倭史，也是中华抗倭史中不可小觑的一笔。这不是我个人爱乡的狂话，而是那位《闲话扬州》的著名作家、报人易君左愤愤不平，“闲话”如皋的沉思。他于1932年末前往如皋，寻访抗倭遗迹，听闻邱陞抗倭事迹，写下名篇《英雄欤？美人欤？》，录入《中华民族故事集》。他在文中提出高论：“保全如皋，即是保全江北。”又记下东水关附近的大捷场面：

倭寇于四月七日杀到丁堰镇，九日掠到如皋城下。刘景韶仗剑登城，便同邱陞出兵东门，奋斗斩穷，前后共计杀倭三千余级。这一战，邱陞出力最多。他身先士卒，忍饥追贼，直到泰兴新沙，才力战而死……

倭寇兵败如山倒，从如皋远逃泰兴、西场等地，最终无一逃脱。那战场越来越远，早已脱离东水关的视野，不过那厮杀的声响，荡气回肠，至今仍在我的耳畔回响。就在《中华民族故事集》广为流传时，日军全面侵华的趋势越发明显起来，如皋乡绅们修缮了邱陞祠。1935年，文人郭雍南撰写《明兵备副使刘景韶、参将邱陞、义官吴䡏平倭始末记》，教育局长沙元榘出资刻碑，立于邱陞祠中，后为人移至东水关。

东水关还是抗击日军，追杀伪军的目击者。1938年春，如皋城沦陷。时年四月底，中国抗日军队第一次冲杀城内日军。敢死队就是从东水关潜水入城，打开东门，随军杀入城内。在我入藏的《苏中报》上，还有“东水关抗日”的续编：抗战胜利，如皋伪军头目负隅顽抗。新四军连长梁浩群等人也从东水关潜水入城，只是东水关一带城墙坚固，久攻不下。幸有南门大部队率先破门，一路追击，杀至东水关。伪军头目孟宪平，无路可逃，在东水关被活捉。

从明代的邱陞到抗战时期的梁浩群，多少热血英雄曾在这方城墙下抵御外侮。而今我独立东水关前，忽觉易君左先生《英雄欤？美人欤？》的诘问愈发振聋发聩——当我们漫步水绘园，难道只该追忆董小宛的倩影，却将邱陞这样的民族忠魂遗忘在历史的长河中吗？

东水关的砖缝间，依稀还渗着英雄的血色；城墙的藤蔓下，仿佛还回荡着战马的嘶鸣。那些为守护这片土地而倒下的身影，难道不比才子佳人的风流轶事更值得铭记？余晖照在水面上，倒影里既有美人临水的婀娜身姿，又有壮士执戈的飒爽英姿。这水关，终究是英雄与美人合写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