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生
河南安阳，古称彰德，中国八大古都之一，甲骨文的故乡，《周易》的发源处，殷墟的所在地。
一座千年帝都，一个不需要编造故事的城市，从古至今，从来不缺少帝王将相的爱怜和垂青；兴衰洹上村，悲欢帝王梦，一条洹河，沉淀了3000多年的历史重量，破灭了多少王朝兴废之梦，也淹没了一段一个世纪前的历史隐秘。
清宣统三年（1911），辛亥年。这一年，是中国近代史上最为重要的一年，张謇注定将非常忙碌。
这年的四月初，清廷摄政王载沣宣布成立第一届责任内阁，也即所谓的“皇族内阁”，将一切军政大权进一步集中到皇族贵戚手中。顿时，全国上下舆论大哗，各省咨议局与朝廷的对立达到空前尖锐的程度。立宪派领袖张謇受东南各省咨议局委托，趁进京办理华商赴美考察团护照之机，会见朝廷权要，力劝载沣加快立宪步伐。
恰在这时，南通大生公司租用汉口纱、布、麻、丝四厂的谈判有了结果，汉口方面邀请张謇出席承租合同的签字仪式，于是，张謇决定两件事一起办，先去汉口，再取道京汉铁路进京。
张謇在汉口签完合同，搭乘京汉铁路官员的专车离开汉口，在河南驻马店住了一夜，十一日晨继续北上。在车上，他发了一封影响历史进程的电报：“别几一世矣，来晚诣公，请勿他出。”
电报的电波从飞驰的列车上向北飞去，飞进安阳洹河北岸的洹上村，飞进院墙如城墙一般高厚的袁家花园，递送到花园的主人袁世凯手上。
此时的袁世凯由于受到摄政王载沣的打压，被迫以“足疾”为由，辞去所有官职，回到河南安阳隐居。他在安阳洹河北岸、京汉铁路东侧置地三百亩，建了座“袁家花园”，取名“洹上村”。洹上村四周筑有上薄下厚的砖砌围墙，墙高而厚，类似城墙，但无城堞。墙内四角建有上下两层的碉楼。面南的围墙中间开了一个拱券式大门，门上方的墙壁上嵌一块石牌，横刻着“洹上村”三个篆体字，是袁世凯长公子袁克定的手笔。在这样的世外桃源一样的花园里，袁世凯掩饰着内心的沸腾，赋闲垂钓，韬光养晦，等待东山再起。
当袁家花园的主人接到这份未曾料到的电报时，一时摸不着头脑。自从朝鲜一别后，已有28年没见面了，确实是“别几一世矣”。当年在庆军军营，张謇奉吴长庆之命教袁世凯八股文，算起来，张謇还是袁世凯的老师。目下，猛然接到当年的老师“来晚诣公”的电报，让他“请勿他出”，袁世凯颇费猜量。他推测，张状元公现在是君主立宪的领袖人物，又是江苏咨议局议长，此来一定与君主立宪政体改革有关。
对张謇来说，主动拜会比自己小六岁的学生，乃是情非得已。当下的时局，非常复杂，革命党义帜蜂起，朝廷推行立宪的态度暧昧，革命党、立宪派、清政府三者矛盾日益突出，作为社会变革的温和派领袖，既不赞同革命党人的过激行动，又反对清政府固守皇权的保守行为，他觉得，社会如同大泥潭，只有踏踏实实地一砖一瓦地垒房子，日后才能形成摩天大厦。他期望自己是那个给大厦画图纸的人，现在就急需一个组织施工的职业经理人，他看中袁世凯是“职业经理人”的理想人选。
专列到达安阳已近黄昏，袁世凯的副官、轿子早恭候在站台。张謇连贴身秘书、大生公司经理刘厚生都没带，只身一人钻进八人抬轿子，一路抬到袁家花园。轿子在大门前歇下，进入大门是振衣轩，绕过轩正中红酸枝格栅屏风，出门便是占地几十亩的池塘，池塘上亭阁曲桥，莲叶田田，一乘二人抬轻便小轿在等候张謇。张謇撩开袍襟入轿，心里暗忖：慰亭倒会享福。
小轿沿着池塘旁鹅卵石小径，晃悠悠地在题额“养寿园”的门前停下，只见身材肥胖的袁世凯笑容可掬地从台阶上抢步而下，一边伸手掀开轿帘，一边连声招呼：“季直师可好，可想煞慰亭了！”
袁世凯将张謇迎入内堂，内堂中央八仙桌上酒席已摆好，袁世凯亲扶张謇上座，举杯为张謇接风。俄顷，袁世凯从张謇坦白的态度、诚恳的语言中，捉摸到他的本心，于是也敞开了心扉，吐露心曲。二人以治淮话题为始，从七年前张謇致函希望袁世凯支持立宪、袁世凯回函“尚须缓以俟时”，到对时局的评估、潮流的走向、挽清政府大厦于既倒的方略，张老师与袁学生观念渐趋一同。
酒已温了好几回，残羹已撤下，新茶已奉上，原先相向而坐，不知不觉中竟越坐越近，直至把臂洽谈。两人半夜对酌，袁世凯从张謇那里看到立宪人士对朝廷已经失去信心，而对革命党人也不抱希望，从而坚定了他复出的信心。当晚，一个收拾旧山河的政治同盟形成雏形。
夜转深，天渐凉，张謇以明日赴京为由起身告辞，袁世凯亲自送到大门外，很恳切地说：“有朝一日，蒙皇上天恩，命世凯出山，我一切当遵从民意而行。也就是说，遵从您的意旨而行。”（刘厚生《张謇传记》）
两人相识30年，绝交、试探、结盟、蜜月，一个是莽武夫兼老政客，一个是状元公和实业家，一个把立宪、共和当作工具，一个希望政体更替、平稳过渡，他们最终会在一条道上走到黑吗？
4年后，袁世凯称帝之心昭然若揭，张謇劝其莫学上断头台的路易十六，要做中国的华盛顿。劝说无果，张謇愤而辞去工商兼农林总长职务。1915年底，复辟称帝后的袁世凯加封张謇、徐世昌、赵尔巽、李经羲为“嵩山四友”，派人专送一幅《嵩山四友图》来到南通，张謇闭门拒收。
老师与学生的恩恩怨怨、分分合合，终于在“洪宪皇帝”一命呜呼后而了结。
安阳洹上村那一夜煮酒，终是苦酒。世事如梦如幻，足堪千年一叹。
《南通传》连载 第十三章 独领风骚：中国民族企业家的楷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