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广玉兰

沙地土菜

□李新勇

要俘获哈一口气都有麻辣味的四川人的嘴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启东的沙地土菜,却有这样的本事。这本事不是靠浓油赤酱,不是靠重口刺激,而是像一位不施粉黛的渔家姑娘,用最朴素的食材,最本真的滋味,轻轻叩开你的味蕾,然后在你心上种下一株忘忧草。

我爱上第一道沙地土菜,是鲫鱼萝卜丝汤。盛汤的是一个土里土气的青釉大土碗,鲫鱼两条,白萝卜丝若干,汤白如雪,佐以香菜,芳香扑鼻。以小勺酌汤,浓而不腻,鲜而有节,若牛奶之细滑,比大骨汤更纯粹。细品之,则汤比萝卜丝味道更美,萝卜丝比鲫鱼更佳。留鲫鱼之鲜而难觅其腥,存白萝卜之甘甜而不觉辛辣。

我人胖,家人常告诫我,遇美食应保留些理智。见此美食,洒家早已斯文不顾,哪里还理智得起来!筷子如雨点般落下,汤勺似蝴蝶翻飞,转眼间碗底朝天,连最后一滴汤汁都被我舔得干干净净。

一同用餐的老渔民张阿公笑得眼角堆起菊花纹:“小伙子,这汤有个讲究,叫‘穷吃萝卜富吃鱼’。”他给我讲了这道菜的来历。从前有两个伙计,一穷一富,到过年的时候,两人准备合伙吃顿团圆饭。穷伙计买不起肉也买不起鱼,只买得起萝卜,见富伙计买来鲫鱼,就说咱们把萝卜跟鲫鱼一锅煮了,你吃你的鲫鱼,我吃我的萝卜。富伙计心想,这主意不错,互不占便宜,两不亏欠。结果,吃萝卜的人心满意足,富伙计却傻了眼。原来,炖完萝卜的鱼,鲜美的味道大打折扣,而吸收了鱼肉鲜美的萝卜丝却鲜甜入味,变成了这道菜的真正主角。

这故事让我想起《世说新语》里“莼鲈之思”的典故。张季鹰在洛阳见秋风起,想起家乡的莼菜羹和鲈鱼脍,竟辞官归乡。我想,若他生在启东,怕是要为这碗鲫鱼萝卜丝汤魂牵梦萦了。

沙地人的智慧,就藏在这“穷吃萝卜富吃鱼”的戏谑里。他们懂得物尽其用,化腐朽为神奇。就像那青皮茄子洋扁豆,本是再普通不过的农家菜,却被他们做出了海的味道。

青皮茄子在沙地上长得格外精神,紫得发亮,像涂了层釉。启东人把它和洋扁豆一锅烩,再扔几只小河虾,便是夏日里最开胃的时鲜。这菜有个雅号叫“紫袍玉带”,茄子是紫袍,扁豆是玉带,虾仁则是腰间悬着的金鱼袋。我第一次吃时,张阿公神秘兮兮地说:“这菜里藏着个秘密——茄子要用手撕,不能用刀切。”问其缘由,老人笑而不答。后来才知,刀切的断面太整齐,难入味,手撕的毛边反而能吸足汤汁。这道理,和人生何其相似,太过规整的,往往少了滋味。

说到沙地土菜,不能不提文蛤饼。这饼子看似朴素,内里却藏着大海的魂魄。文蛤肉剁碎了拌进面糊,在铁锅上烙得两面金黄。咬一口,先是面香,继而鲜味如潮水般涌来,最后留在舌尖的,是淡淡的甜。张阿公说,从前渔民出海,总要带几块文蛤饼。风浪大时,咬一口饼,就像咬住了陆地,心里便踏实了。

最让我惊艳的,却是那其貌不扬的黄泥螺。清明前后的泥螺最肥美,用酒酿腌了,嘬一口,先是酒的醇香,接着是海的鲜甜,最后是螺肉的脆嫩,三种滋味在口中轮转,像听一曲三叠阳关。张阿公教我吃泥螺要会“嗦”,嘴唇轻轻一吸,“吱溜”一声,肉就出来了。我学了半天,弄得满手汁水,他却笑得前仰后合:“吃泥螺要的就是这个狼狈相!”

但真正让我懂得沙地人精神的,是那道蟛蜞茄子。这小螃蟹原是祸害庄稼的害虫,穷苦人家却把它变成了美味。蟛蜞捣成酱,拌了茄子蒸熟,咸鲜中带着微甜,竟吃出了蟹黄的味道。张阿公说,旧时谁家做了蟛蜞茄子,香味能飘半里地,邻居们都会端着饭碗来“蹭鲜”。现在想来,那香气里飘着的,是沙地人在艰难岁月里苦中作乐的智慧。

压轴的总是那碗盐齑烧豆瓣。盐齑是腌过的雪里蕻,和豆瓣一起煮汤,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鲜得让人掉眉毛。张阿公说,这汤有个诗意的别名——“思乡汤”。在外闯荡的沙地人,最念的就是这一口。我想起汪曾祺先生写故乡的咸菜茨菰汤,说“很想喝一碗”,那种乡愁,大抵如此。

如今张阿公已经作古,但他教我的那些土菜做法,却在我手里传了下来。每当我做鲫鱼萝卜丝汤,总会想起他说的“穷吃萝卜富吃鱼”;每当我腌黄泥螺,耳边就会响起他“吱溜”的嗦螺声。这些土菜就像一本无字的家谱,记录着沙地人的酸甜苦辣。

在这个追求新奇的时代,沙地土菜依然保持着它的倔强。它不讨好,不妥协,就像沙地上的芦苇,风来弯腰,风过又挺直脊梁。也许,这就是它能打动四川人、打动所有人的秘密——它让我们尝到了时间沉淀的真味,和土地最原始的深情。

启东的沙地土菜,是写给味蕾的情书,每个字都沾着海风,每句话都带着潮声。

2025-05-09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207359.html 1 3 沙地土菜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