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是人类跋涉过程中的小憩，是奔跑路途上抒情的一喘，应该高雅，但不应太复杂。

□李新勇

在只能通过半导体收音机感知横断山以外世界的少年时代，我不知道是为什么，竟狂热地喜欢交响乐。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交响乐，只是喜欢那一群乐器发出的美妙的音乐，有时候是一种乐器，有时候是多种乐器。所演奏的曲子，有的令人欣喜若狂，有的令人情不自禁想落泪，有的像是在催促人上战场，而有的仿佛像我孤独地牵着一头牛放牧在山坡上：一头牛，一个人，风轻轻吹，云安静地在天上流淌，世界只剩下两缕静坐在山梁上的清澈而迷惘的目光。不同的乐曲，予我不同的情绪。

当然，那时候喜欢听收音机里的交响乐的原因大致有两个：一是家里其他人都不跟我争，我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收听。父亲曾反对说，简直在听一群人敲破铜烂铁！他不希望我在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上耗费电池，别等到中午一家人静静地坐在收音机前收听长篇小说连播的时候，却发不出声音来。因此，我得偷偷收听，或者听上一两曲，再把收音机关掉。二是四川人民广播电台在播放交响乐的时候，调频时的声音十分清晰。有懂行的说，播放交响乐那个时段，收听的人不多，杂音比播送长篇连播和流行歌曲的时候少，因此耳感非常好。

我父亲曾奇怪没有歌词也没有画面，单单靠主持人对某首交响乐几句非常简单的介绍，我怎么能听得懂那些“破铜烂铁敲出来的声音”。后来他说我是外国人投胎的，甚至怀疑我脑子里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其时，我跟他一样，衣服裤子都是洗过无数次的，上上下下满是补丁。

事实上，就那十几岁的阅历，就那一天正规音乐课没上过的水平，我并不能真正懂得乐曲的内涵。但我喜欢那乐器最最本质的发音，以及由这些华丽丰富的乐器奏（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协奏）出来的曲调——对，那是我在现实生活中听不到的一种音乐。中国的二胡、笛子、琵琶，多为独奏，而齐奏与独奏比较起来，具有更强的表现力，能够表现更加丰富的内容，或气势磅礴、或悠扬婉转、或缠绵悱恻、或俏皮滑稽、或热烈奔放、或冰冷铿锵……无不表现得淋漓尽致。乐曲中传达出来的喜悦、愤怒、哀伤、快乐的情绪，常常深深地感染我。

那时候，我还有个感受是，每一首交响乐的每一种乐器，都像一个崇高的跋涉者。他们从不同的地方出发，逐渐汇到一起，队伍逐渐壮大，一旦入伍，就撒开脚丫，朝向共同的目标前行，或涉水、或爬山、或射猎、或围炉取暖、或破冰采凉，既把该种乐器最美的一面展示出来，又照顾好其他乐器，绝不因过于突出自己，而影响整个乐曲的协调。有的乐器，比如锣鼓，一个乐章有可能只敲那么两下，也是一个重要的角色，获得接纳、承认和肯定。它们就这样相扶、相携、相互关照，沉稳自信，一路前行，走完全程。

后来，读过一些书，知道交响乐另有奥妙。我从不刻意分辨，只要好听，就没有理由地喜欢。跟许多能领悟音乐却不会成为音乐家的人一样，凭一双善于聆听的耳朵，我做着我自己的听众。

直到电视机里播放2010年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我第一次整场性地观看完那场交响音乐会。我发现自己当年对交响乐的领悟，居然那么原生态、那么肤浅，却又那么接近乐曲的灵魂。这是电视上的第N次重播，于我，却是第一次看到并听到。之前的好多年，我都在读小说、写小说，我是个作家，我跟看电视有仇，乱七八糟的电视剧很少观看，想听音乐有MP3，后来有手机。因此，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交响音乐会也是可以搬上电视的，不但可以聆听，还能够观赏。那天所处的季节，正是秋天，田野上一片收获景象，缺少季节表现力的城市却因为道旁树的落叶而显露出衰败气氛。这季节尤其需要圆润饱满、生机勃勃的音符。我一头撞进交响乐的怀抱。

那个名叫乔治·普莱特的指挥，把对每一个音符的理解，化作了每一个精确而内涵丰富的手势，以及每一个细致入微的表情。这个干干瘦瘦的艺术老人，是那样招人喜欢。所有的演奏者都那么投入，完全像乐曲中必不可少的音符，他们的表情随乐曲的变化而不断变化。在舞台上，即使几十人坐在一起，没有哪一个是配角，人人都是主角。他们每一个都有资格称“家”。

在19世纪的克拉普芬森林，布谷鸟唤醒了森林的早晨，阳光纯朴而多情地从山梁上升起，各种各样的飞鸟从森林中悠然自得地飞起来，向阳光明媚的远方飞去，开始一天的自在寻觅；晶莹的露珠顶在草尖上，在阳光照耀下，每一颗都像一枚闪闪发光的小太阳；氤氲着薄纱般晨雾的溪水边，有个叫约翰·施特劳斯的音乐巨人正背着手散步，突然，他被一阵饱含自由与快乐的旋律击中了，他用赞美山川、赞美祖国母亲、赞美挚友、赞美恋人的激情，以有限的音符，排列起震撼音乐殿堂的宏伟乐章，这就是《在克拉普芬森林》。它饱含的感情，穿越时间和空间，跨越国界与种族，超越信仰跟文化，感染每一双热爱音乐的耳朵，而且将始终伴随着人类，直到永远。

记忆尤其深刻的，还有《浓情的爱情与舞蹈》，那么流畅、那么自然奔放。在音符排列的乐章中，森林里燃起了篝火，篝火边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少都牵着手舞蹈，庆祝他们的土地丰收、他们的狩猎成就、他们的美满恋情。所有的喜悦跟胜利无关，也就是跟争执、跟战争无关，人们脸上露出平和、舒展的微笑，少男少女们的欢笑飞越林梢。

还有许多许多。一支曲目，就是一条美丽的情感长廊，步入其间，你就会成为被音乐浸透的蜜饯。我不得不放弃感性的语言，只想称赞这场音乐会是人类丰富、厚实、珍贵的音乐大典，它集中展现了交响乐的魅力，体现人类音乐创作与演奏的高水准。

无论哪一首乐曲，听上去都没有特别深奥的旋律。它似乎在告诉人们，音乐是要让人懂的，只有让人懂了，才可能感人、让人动容。也就是入耳，方可入心。

这使人想起如今一些音乐竞赛。参赛者削尖脑袋，拼了命把乐曲往复杂和高难度方向拓展。为了获胜，竞赛各方咬牙切齿，拼着刁钻，无限升级。赛到最后，冠军倒是出来了，但那时候的音乐，不但观众听不习惯，连音乐人（家）都听不习惯。曲高和寡，音乐也就差不多完蛋了，或者说，艺术就这么被报销了。其他艺术门类，文学、美术、书法、曲艺等等，道理一样。艺术是人类跋涉过程中的小憩，是奔跑路途上抒情的一喘，应该高雅，但不应太复杂。

面对这样的音乐盛典，突然想起音乐竞赛，似乎联想得太远了。这样的精神盛宴，永远与竞赛没有一丝一毫关联。

后来连续多年，每一场维也纳新春音乐会我都要收听收看。那个当初在横断山区安宁河谷收听交响乐、认为听音乐就是在听情绪的人已人到中年，至今仍然保持“听情绪”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