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梦里有春山春树春花,却不见之前同行的人。或许那是因为,他已走出春山,走进了梦境之外的现实生活。
我独自乘车去往未知的远方。倚窗而坐,人看起来很安静,心却为窗外如画的风景暗自翻涌。连绵的山,屏风似的山,离得那么近,起伏的山丘铺满绿茵,上面缀有黑的牛、白的羊,它们有的悠然慢走,有的呆立不动。那些白羊啊,白得就像从天上落下来的云团。而那些黑牛呢,简直黑得像乡下的灶台大锅底。小时候看见奶奶每过一段时间,就要把家里两口大锅从灶台上端出来,拎到屋后桥头,哐哐哐地铲掉一层草木灰。近前,一棵接着一棵开满水色春花的古树,恍恍惚惚地擦窗闪过,不断闪过。
这已经是上个礼拜做的梦了,久久未能从心底消散。人的记忆实在奇怪,昨天用过的某串密码今天再输入,就像短暂性失忆一般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可几十年前的某个梦境至今仍能忆及,或许还是有无情感注入的区别吧。梦境会营造一种生活氛围,轻纱似的笼于心头,醒来那一刻,这种氛围最为浓郁。远方、群山、黑牛白羊、乔木繁花。醒来后回想这个美梦的时候忽生一念——虽说是梦,却如此清晰,回想起来历历在目,与现实中去到这样的地方又有什么区别?即便现实中有幸去到真正的蓬莱仙境,最终也会化作不可触及的虚幻之象,留待日后追忆。就像马尔克斯所说,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按照他的意思,生活的意义在于向内行走。这也是我多年来记录梦境的原因。
从梦中的远方归来,回到现实的被窝,已是凌晨四点。在此之前,我因繁杂琐事而心念纷乱,因心意纷乱而辗转反侧。生命的奥秘在于,人始终不能把握自己在流淌不息的哪一念中入眠,同样无法知晓自己在哪一刻醒来。忘了从何时起,我开始将临睡时刻当做面对死亡即将到来的预习。由生入死,魂魄一去,究竟是怎样一种状态?像一场无梦的黑甜之眠?我只记得那天夜里想了一些人与事,一粒心念的尘埃,缓缓飘落于“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这两句上。和梦境一样,诗词也可为心房提供一种氛围。也许是春天到来的缘故,最近常常默诵两句诗。这两句古诗的意境,让人想起唐伯虎的《春山伴侣图》——远离尘嚣,在矗立如屏的深山当中,他和二三知交席地而坐,举杯对酌,俯仰之间都是新绿,春树吐翠,春水涓涓,仿佛还能听见春鸟洗心悦耳的啁啾。不远处的山川上面,一条细长的瀑布飞流直下,汇入溪流。置身这样的优美地,就这样“软莎堪坐静无尘”地虚度一天,可抵十年尘梦矣。虽是短短的一天,应该足以抚慰扰攘平生。行笔至此,忽然起心动念想去上海博物馆看这幅画作的真迹,在此图前驻足端详久之。
如果说,唐伯虎此画的趣意在于闲人闲情,那么欧阳修的“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所写是离人离愁,是目送离人走出视线之外的柔肠与守望。如果能够临池弄丹青,我就要耗费半日慢慢画出这两句。只是,平芜可画,春山也可画,踽踽独行于春山之外、渐行渐远的那个行人,该如何去画?高楼凭栏的人心里的那片旷野,该如何去画?就这样遐想着,不知何时滑入了乘车去往远方的梦幻世界。梦里有春山春树春花,却不见之前同行的人。或许那是因为,他已走出春山,走进了梦境之外的现实生活。
古人有言,春眠不觉晓,但有时也会在拂晓之前醒来,并且是自然而然地醒来,然后听见窗外树窠里早醒的鸟四下无人地开怀啼唱,也许是一只擅长口技表演的乌鸫,叫声变化多端,有时像逗趣,有时像揶揄,有时又像模仿人类刷牙漱口时咕噜咕噜的声响。醒得更早的,是远处谁家一只公鸡,在乌鸫独奏的半小时前,婉转而具张力的一声啼叫,悠远得像是来自童年。
在这半个小时当中,我想起弘一法师,想起他恬静冲淡中带着几分悲切的目光,也想起他自年轻时代就患有的神经衰弱。这种神经的衰弱,倒像亢奋,思想意识的亢奋。一个处事过于认真且思虑周密的人,是容易这样的。又开始设想:天气热了,夏天到了,去年种在公园里的风雨兰爆芽长叶了,等到它长出叶子,我要赶在园林工作人员摧枯拉朽地除草之前将它保护起来。具体怎么保护呢?在公园里捡几根细短树枝,安插在风雨兰周围,绕上几圈细绳子,然后把提前准备好的,并且用透明胶带封住以防雨的标识贴在小栅栏上:风雨兰,勿拔。不对,应该这样写:这是花,不要拔。如此细致地想一遍,好似在意念中提前做了这件芝麻小事。我经常在意念中,排练一件自以为有趣的小事,尔后往往没有将之上演于现实的舞台。
走啊走啊走,走遍青山人未老。梦中,被这样一种漫游山川的感觉笼罩着,忽而遇见一位女子,在荒山野外开了爿酒馆。酒馆里的酒,花钱买不了,谁对上她的对联,就能免费品尝。这里没有桌椅,上联就摆在地上,竖排写着六个字:莲叶连连何堪。我是不会书法的,也不会作诗,可奇怪得很,这一刻我在梦里一点都不怯,甚至都无须思索,胸有成竹地执笔濡墨,在左侧写出下联。至此,我已然意识到自己又在做梦,便下意识提醒自己记住下联。下联刚写完,面前这位何仙姑似的女子仿佛用心念按下无形的开关,与某处获取连接,索得一樽酒,款款地递过来。我呆望着淡褐色微微荡漾的酒水,还有虚空中谁的颔首一笑,感觉这是不同于人间的琼浆玉液,在它面前,人间所有的葡萄美酒都变得寡淡无味。最重要的是,虚空中那看不见却能感受到的笑意,让我豁然明白:这就是清凉,这就是自在。我再三提醒自己记住刚写的下联,为此,我反复默记。
然而,短短六个字,在醒来那一刻忘得一干二净。难道是因为迟迟没喝那樽酒的缘故?醒来后回想梦中奇遇,难得一遇的美酒,没有喝,反复记诵的短句,竟也忘了。究其缘故,借此观照己心,总是心有挂碍故。如若能有一天,如文人古画中那样,春山伴侣二三人,担酒寻花,醉卧泉石,随处可歇,那才算得上人间好时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