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进

在苏中广袤的平原上，一座千年古城枕水而居。如皋城内水绘园的亭台楼阁，定慧寺的梵音悠扬。古镇白蒲、丁堰的青砖黛瓦，兽头翘翘脊，双龙戏珠的龙口，依稀可见当年营造匠人的精妙匠心。这座“长江明珠”的肌理中，深藏着中国传统营造智慧的密码。透过斑驳的砖缝与精巧的榫卯、木刻，我们得以窥见旧时如皋建筑施工队伍如何以匠人之手，构筑起这座文化名城的筋骨与魂魄。

冲积平原上的地基处理。如皋地处江海交汇的冲积平原，独特的地理环境造就了特殊的建筑需求。工匠们在实践中总结出“三合土”地基处理法：将本地特有的沙土、黏土、石灰按比例混合，经过反复夯实，形成坚如磐石的地基，古城墙、靖海门、北水关是当时的代表作。这种因地制宜的智慧，使得如皋建筑在松软的冲积层上矗立千年不倒。

水网密布处的建筑形制。工匠们发明了“骑河建筑”：房屋依河而建，利用河道自然分割空间；后屋临水架设“美人靠”（码头），一进三堂、四堂，既扩展使用空间又形成独特景观。这种与自然对话的营造理念，在如城东大街的明清民居群中仍清晰可见。

特殊建材的采运制作。选用更显匠心独运。通扬运河的运输便利，使如皋工匠得以精选江南优质木材，文庙大成殿有柱30根，纵横排列成行，殿内柱最大的直径达80厘米且为楠木。同时就地取材烧制“皋砖”。这种青灰色砖块因添加贝壳粉而质地紧密，一敲“当当”响起铜声，历经数百年风雨仍棱角分明。建筑彩画中使用的“皋蓝”颜料，取自本地蓼蓝植物，其色经久不褪。大成殿梁额枋上的彩面系清代工匠绘制。画面内容丰富，形色古朴，用笔犀利，色彩绚丽，是十分珍贵的民间彩绘样本。

古代建筑工业化的雏形。如皋营造行当的繁荣，培育出独特的工匠谱系。据《白蒲镇志》记载，清乾隆年间全镇登记在册的营造匠人达三百余众，分属“八大作”：木作领头，瓦作、石作、漆作、彩画作、搭材作、裱糊作、雕銮作各司其职。这种专业分工体系，堪称古代建筑工业化的雏形。

入门弟子的传承制度。匠人们的技艺传承遵循严格的师承制度。入门弟子经“三节两寿”（端午、中秋、春节，师父师母寿辰）的礼仪考验，德艺双馨者方得传授鲁班技艺的真本。现存的光绪年间《营造则例》手抄本中，详细记载了“丈杆放样法”等秘传技艺，每页边角都留有历代匠人的改进批注。

良辰吉日的“上梁鸽子”。营造过程中的仪式传统充满文化意蕴。上梁有如人之加冠，上梁仪式必选良辰吉日，一般选涨潮月圆时，正梁缠红布，匠头高唱上梁文。如皋方言俗称“说鸽子”。“大（dài）斧一敲喜洋洋，我替主家来上梁，前面拴的是高头马，后面又砌高楼房……”最具特色的是“抛梁”环节：匠人将糖果、花生等从梁上抛向四周，让前来观看的人争抢，象征财源滚滚，人丁兴旺。这些仪式既是对建筑安全的祈福，更是技艺传承的文化载体。

天人合一的方位布局。如皋建筑的方位布局深谙堪舆之道。以水绘园为例，建筑群依“北斗七星”方位布局，各建筑间的连廊构成“曲水”意象，暗合“天垂象，圣人则之”的营造哲学。这种空间叙事手法，将建筑升华为天人感应的物质载体。

装饰艺术中蕴藏的文化密码耐人寻味。走进冒家巷、东大街的古建筑群，你会不时发现在门楼上、屋檐间、格窗前，蝙蝠（福）、鹿（禄）、仙鹤（寿）组成“福禄寿”图式；窗棂上的冰裂纹寓意“寒窗苦读”，垂莲柱象征“出淤泥而不染”。这些符号系统构建起儒家伦理的视觉叙事。

建筑与自然的关系处理尽显智慧。如皋匠人独创“冷巷”构造：一个小县城古时曾有一百三四十条小巷，现存冒家巷、秀女巷、郜家巷、一人巷等大多是1—3米的小巷。在建筑群中设置狭窄巷道，利用空气动力学原理形成自然风道。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赞叹如皋建筑“夏无酷暑，冬有暖阳”，正是这种生态智慧的生动写照。

站在文昌阁塔顶俯瞰古城，那些历经沧桑的建筑群落，恰如凝固的时空胶囊。旧时匠人们用规尺丈量天地，以斧凿对话古今，将土木砖石化作永恒的诗行。当现代吊塔的钢铁臂膀划破天际，建筑智能化渐入潮流，这些传统营造智慧依然在砖缝瓦楞间低语，并提醒着我们：真正的建筑，从来不只是物质的堆砌，更是文化与生命的延续。在如皋古城的肌理中，我们触摸到的不仅是往昔匠人的手泽余温，更是一个民族对天地万物的理解与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