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江海文学

老孙车行(小说)

□贲智友

老孙车行,乍一听好像是专门卖车的,卖什么车?当然不是自行车,也不是电动车,更不是汽车,而是专门修人力车的车行。车行在团结桥南首,坐西朝东,门面小,只有一间房。但名气可不小,招牌挂在门口挑檐上挂了三四十年,方圆十里都知道团结桥有个修车的老孙。

马路对面是菜市场,车行门前场面阔,可停五六辆车。节假日车子多了,好多老熟人都喜欢把车停在老孙的车行前,有时候车门都不锁,人就去买菜了。

车行门前一年四季都放着四五张马扎,一张方杌凳,凳子上放一把“茶壶捂子”,五六只小茶碗,反扣在一张茶盘里,用一只口罩折改的纱布盖着。老孙每天都冲一捂子热茶水,茶叶不好,春天竹叶青,夏天薄荷叶,秋天茉莉花,冬天捏一小块红茶碎。来修车的或者来拉呱的闲人闲客过来,放开马扎,自己倒上一碗热茶,坐在马扎上,慢慢闲话慢慢啜茶。

杌凳是榉木的,四条腿被虫子蛀了无数个小针眼,密密麻麻的。老孙手巧,用白铁皮敲了四个腿套,裹着,上头用铜丝扎着,现在腿底都磨破了,铜丝也生了绿锈。

老孙原来是搬运公司的搬运工,十八岁就上了班,这个楼上当时就是搬运公司的办公室。搬运公司北面紧挨着串场运河码头,西面紧靠着粮库、棉麻厂、油脂厂。搬运公司真会选地方,那时的物资大多数都是船运,船一靠码头,搬运工人就忙得热火朝天,打号子的声音能响彻半个县城。

老孙小时候就黑,做了搬运工,日晒雨淋的更黑,年轻的时候熟悉他的人都叫他孙黑子。上了年纪,左邻右舍的人都叫他黑老孙。一人一屋一车行,本是车行的老板,不熟悉的客人们却喜欢称他孙行长。

老孙在搬运公司,一根扁担,一对络绳,把肩膀头磨出一边一个肉球球,挑担换肩,颈椎处也换出了个肉疙瘩。老孙夏天喜欢光着上身挑,冬天也只穿一件儿子换下来不穿的蓝运动衫、红运动衫。运动衫有点短,袖口常常齐胳膊拐,稍一抬身,肚脐眼就露在衫底下。白运动衫他不穿,不耐脏。刚参加工作那会儿穿草鞋,一天一双,白天上工,晚上回家打草鞋,稻草鞋、茅草鞋、布草鞋,都不经穿。不知谁发明的,自行车、板车的外轮胎能做鞋。老孙向车行要了一只外轮胎,一只内轮胎,到修鞋店里一下子加工了三双。内胎剪成一个个条条做了一道道鞋帮,后面打一个鸡眼,系一根两边分的鞋带,脚穿上去,前面皮带紧紧的,后面系结实,鞋底是轮胎胎面有轮纹而且刻得深,抓地牢,不易打滑,又透气又凉快,寒天暖日的都可以穿。这不,到现在老孙都穿着这种鞋。只不过,他现在不需要到鞋店去了,而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谈到吃,老孙更不讲究。

老孙记不清自己的父母,小时候吃育儿堂的大灶,长大了吃公家的食堂,工作了自己带煤油炉、钢蒸锅做饭,先炒一个菜放在瓷盘里,饭煮熟了,把菜往饭上一浇,连菜带汤,连汤带水。饭香菜熟,老孙一大高个,常常蹲在人家仓库墙角,大勺舀起,大口吞咽。

工作了二十一年,老孙上磨肩膀,下磨脚掌,养大了一双女儿,送走了年迈的岳父岳母。老孙年轻的时候,穷!同事给介绍了一个乡下姑娘,第一次去上门,老孙带了两瓶酒,两袋糖果,走到岳父家,太阳已经偏西,老孙心情紧张,不好意思叫人,一直笑嘻嘻地站在门口,憋了半天,才从嘴里蹦出来四个字:“婶婶,叔叔。”老两口一听,高兴得合不拢嘴,忙叫改口:“叫爸叫妈!”

岳母临死前都说老孙懂事,孝顺。第一次上门就知道礼数,酒代表长长久久,糖果,代表甜甜蜜蜜。误打误撞。老孙后来对老婆说:“酒是帮酒厂挑大麦时,酒厂发的。糖果是搬运公司过年时分的。别的又没有,媒人又没有照应,家里仅有这两样,娶你这个婆娘,把压箱底的都用上了。”

老孙做了倒插门,但儿女都姓孙。岳父岳母说,男人当家,儿女跟他姓,他干活有干劲,生活有盼头。

一个夏天的傍晚,天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大作,老孙下了班,穿了一件雨衣,腋窝里夹上一支扁担,顶着狂风,弓着身子赶路。突然在前面不远的马路上,在雨水箅子旁有一只手提包,包带子已经断了,老孙拾起来背着风一看,乖乖!里面有三千块钱,一百斤粮票,在那个年月,这是不得了的钞票和不得了的粮食啊!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炸雷声由近跑远,由大变小,老孙吓得一哆嗦,雨水哗哗哗地往下倒。雨水打在身上更凉了,抬起头前后看看,也看不到人,这是谁掉下来的呢?老孙躲到公交站台雨棚下,心想:哪个人家丢了,这不要了人家的命吗?他把雨帽往额头前拉了拉,把裤腿往上卷了卷,反正鞋子是轮胎做的,不怕雨淋,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雨棚里,一直等到雨水收住袋口,东方破晓,钟楼的钟声敲了五下,才看到一个浑身湿漉漉的,打着手电筒,低头哈腰,来来回回用电灯光扫着马路的年轻人。老孙猜想,这可能是失主,就问:

“喂!你找什么呢?”

“我找我的包。”那人回答道。

“包!什么包?”

“黑色的包,包角上印有南京长江大桥。”

老孙从怀里拿出来一看,确实是南京长江大桥的画,接着问:

“里面有什么值钱的?”

“有三千块钱,一百斤粮票。”那人回。

“你看看这个包是不是你的?”

那个人走近一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接着包,连连磕头,高声惊呼:“谢谢谢谢,谢谢谢谢!我遇到活雷锋了,我遇到活雷锋了!”

老孙弹了弹身上的雨星,打了打腿弯,走了。那个失主在后面连喊了几声:“同志请留步!同志你贵姓?同志你哪个单位的?”老孙头也不回,走远了。

老孙在搬运公司里待了二十一年,不知道换了多少根扁担,多少双草皮鞋,儿子考上南京林业大学,姑娘考上南京财校,媳妇农村户口一直没有找到工作,一家老小全靠老孙一根扁担。生活就像手里这根扁担一样,再重再累的活也没有被压垮。

1989年搬运公司第一批裁员,老孙榜上有名。以后能干什么呢?除了力气,其他啥也不会。蹬三轮?咱有使不完的力气。改革开放初期,虽然长途有汽车,短途有公交,但不能把客人送到各家各户,一下子蹬三轮载客这行当就火了起来。每天进出车站的人潮涌动、熙熙攘攘,不愁找不到顾客。老孙心想,再请搬运公司出个证明,也是师出有名。车站上的那些“打野鸡”也不敢欺负我。

蹬三轮载客得有三轮车吧,三轮车在哪里呢?全城只有人民西路一家卖人力三轮车的商行。老孙怀揣着两个月的待岗工资,走进了车行。

“同志,我买车。”老孙望着满屋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自行车、人力三轮车问。

“你合适哪一辆,我来帮你拿。”一位胖胖墩墩的、穿着白的确良西装短袖的经理离开柜台,穿过车行道走了过来。

经理看见老孙先愣了一愣,接着又摇了摇头,好像有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

老孙接着问:“同志,我买辆车,买辆人力三轮车。”

“像,这个声音像。”

“像什么?什么什么声音像?”老孙不解。

“你有没有在一个夏天拾到一个包,在宁海南路人民银行站台守了一夜,到了天亮才等到失主?”

“那个早了,过去都有十几年了,怎么了,钱少了,还是粮票丢了?”

老孙警觉起来,以为这个胖经理,事情都过去十几年了,还要来讹他的钱,一下子,手捂在装钱的口袋上。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你误会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扑通一声,胖经理又跪下了,恩人啊!这个钱可是全车行人一年的工资啊!这个粮票可是全车行人一个月的口粮啊!老孙赶紧把胖经理扶起,胖经理激动得热泪盈眶,拉着老孙的手,说什么都不愿意松开,非要请他吃饭。

老孙说:“我是来买车的,不是来吃饭的。”

胖经理这才回过神来,说正事。

“你买什么车?”

“我买人力三轮车。”

“买人力三轮车做什么?”

“蹬三轮载客。”

“这活多苦呀!你愿不愿意来我这儿学修车,你不要小看我们这个车行,它可是国营单位啊,我们这儿缺个修车的。”

“修车我不会。”

“我们正好有个送到厂家培训的指标,只要你愿意,手续我来跑。”

从此老孙干上修车这个行当。有车修,老孙手不闲着,没有车修,老孙搬张马扎,坐在门口两腿交叉,两手抱着膝盖,泡上一“茶壶捂子”热茶,口渴了倒上一碗解解渴,看看来来往往的人儿。天一黑,马扎一夹,骑着自行车下班。

老孙在人民西路车行干了一年,国营车行也改制,老孙又一次失业了。刚巧搬运公司的经理找到老孙,说,在改制之前,新建了一批职工住房,分配的方案里有老孙。老孙不要住宅,要门面。当时的同事不理解,说老孙傻,九十多个平方米的两室一厅,换了间二三十平方米的门面房,全家人怎么生活?

不久老孙车行开业了。靠近马路牙上,老孙摆了三个气筒,一字排开,靠在一张长凳上,凳子上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打一次一毛五。2000年以后,牌子摘了,还增加了两个气筒,车子打气一分钱不收。

老孙从修自行车,到修摩托车,从修摩托车到修电动自行车,从修电动自行车到修电动摩托车。

儿子已经结婚了,娶的是南京姑娘;女婿也是南京人,两家人都生活在南京。儿女都叫老孙夫妻俩去大城市享清福,老婆去了,老孙没有去。

熟人问老孙:“你怎么不去南京?”

老孙说:“烦。”

“老孙,你头发白了。”

“白了。”

有车修的时候,老孙手闲不下来。没有车修的时候,老孙坐在马扎上。口渴了,从“茶壶捂子”里倒上一碗热茶解解渴,看看来来往往的人儿。

2025-06-09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210255.html 1 3 老孙车行(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