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彼岸,不一定在天边;距离,可能在眼前。
已是五月中下旬,江海平原上阳光透明,从南面的长江、东面的大海吹过来的风,干净凉爽,清新和畅。晚春不但在季节的宝座上坐稳了交椅,仿佛坐出瘾来,没有按照历书的要求按时退位,连退朝的打算好像也没有。那姹紫嫣红的枝头、那蔓草如茵的土地、那丰收在望的麦地和油菜地,衬托了新长出来的丝绸般轻薄柔软的嫩绿树叶,在风中灵动翻飞,闪烁着油亮细碎的光点。不知名的鸟儿远一声近一声、浅一声深一声地鸣叫,生生将春天鸣叫得无比辽阔,一点初夏的迹象也滋生不出来。
天气好,适合出去走一走。人们常说,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一起出去,所遇不同,心情便不一样,感受就更不一样。如果这是一群文艺工作者出行,那么这种“走一走”就叫采风。对于文艺工作者来说,不仅跟哪些人出行是重要的,连采风地点也很重要——采风地点最好是能给大家带来不同寻常的期待和念想,比如久已慕名却一直未见的古迹,比如从未听说却能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旧垒。可这一次采风,组织者却说,采风地点是曾经位于城市边沿的紫薇公园。出发前,我都隐隐觉得,这一趟采风,像是在例行公事。
可就这么一个在大家的印象里“司空见惯”的地方,却聚集了众多的文艺工作者。这不,“有谁知道紫薇公园的历史?”刚要进园,不知谁的一句话,问倒在场所有人。
对于经常打此路过甚或天天来此跑步的人,谁会在意它的历史呢?就像我们一个单位的同事,彼此够熟悉的,可一旦有人问及其有几个兄弟姐妹、有几个孩子、男孩还是女孩,多半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由不得感叹:这是个多么熟悉的陌生人!
越是熟悉,越是知之甚少,恰如一个成语:熟视无睹。紧接这个成语的成语是麻木不仁。
幸好团里的摄影家老项曾参与紫薇公园的创建,并在紫薇公园管理部门任职到退休。他对公园的历史了如指掌,曾编辑了一本自己拍照、自己撰文的《紫薇公园图片汇编》,全世界仅此一本。说起紫薇公园,他如数家珍。随着他的讲述,一座公园的前世今生,便在记忆里复活了。他记忆力极好,年月日都记得清清楚楚。
紫薇公园第一个重要的时间,与启东这座城市相契合——1990年2月15日上午9时,启东召开撤县建市大会,首任市长在会上宣布,将用四年时间建一座占地三百亩(20公顷)的紫薇公园。次年11月开始征地,接着是漫长的拆迁。1996年完成外部大门、停车场、人行道等基础设施建设。
1997年香港回归之年,期待七年之久的紫薇公园一期工程正式开工建设。因建设资金短缺,只做了一般性改造。那几年我在海边渔港做中学教师,经常四五个月甚至八九个月领不到工资。当时有人议论,既然资金紧张,不如利用公园环湖临水的环境,在园内东部兴建一百幢别墅,既为财政争取资金,也为公园的升级改造提供财力支持。还有人建议,别墅别建了,建江海文化园,把图书馆、文化馆等设施归一堆儿放到这里,把原来位于市区的这些单位的土地用作房地产开发。经过反复论证、认真权衡后,为城市留一块“绿肺”的声音高过开发的声音,为保证人民的福祉,最后的决定是不占公园用地。
公园要建设,必须靠大量资金投入;可当时的财政只能保吃饭,没有资金投入,公园怎么发展?等待就是一种慵懒,等上半年,满园都是荒草。公园得靠自身条件谋求发展。紫薇公园因其面积大,娱乐功能便被推到首要位置,有人提出在公园内增设游乐设施,由园林公司员工集资投股。这个方案经过论证,被认为可行,1997年12月紫薇游乐有限公司成立。紫薇公园和紫薇游乐有限公司实行两块牌子一套班子,两本账,游乐园自负盈亏。不久,园内有了碰碰车、赛车、双人飞天游艺机、旋转奔马、电动小火车、充气卡通城堡、电动游船等等,投资五十多万元的高空观缆车是紫薇公园的标志性游乐设备。公园的入口处,是欧式罗马廊架和广场,喷泉中央立着一尊洁白的掮篮少女雕像。从开园开始,这里就成了孩子和家长的乐园,整日欢声笑语。
2000年,启东版画院落户紫薇公园,成为园内一个重要的文化标志。
2001年,“托起明天的太阳”捐资助学雕塑成为公园的新景点。
2006年5月,紫薇公园迎来新机遇,创建国家卫生城市要求必须有大公园,公园的建设正式走上快车道,投资两千多万元,重新设计修建。同年12月底竣工。2007年元旦,一轴、一水、五个区域、十个景点的功能完备的生态园林正式对外开放。波光粼粼的紫薇湖七十多亩,占全园的三分之一;环湖的各种植被和谐自然,行走其间,恍若走进充满诗意的植物园。春赏繁花、夏看荷、秋品落叶、冬晒太阳。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晴好天气,一早一晚,紫薇公园都是市民跑步、唱歌、跳舞、打拳、会友、谈心的重要场所。
就这么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点,不少艺术家掐指一算,距离上次前来游览,最短是时隔四五年,最长的十年甚至更长时间。有人不禁感叹:“那时还牵着孩子的手来,如今孩子读完大学都结婚了,很快要牵着孙子辈的手来了。时间过得真快!”好几个年轻的艺术家说,当年戴着红领巾在这里过“六一”,放风筝、野餐、捉迷藏,仿佛一转眼,自己已人到中年。
除了感叹时间过得真快,还为对身边的美景熟视无睹而感到遗憾。有这样一句诗:“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我们可以北上漠河滑雪,南到海南岛和更远的南海诸岛戏水,西到帕米尔高原目送悠长的黄昏,东到台湾迎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每每说到这些地方,如数家珍,却对身边的城市熟视无睹。
事实上,不管是漠河还是帕米尔高原,我们都是标准的过客,我们对这些地方的知识,绝大多数来源于导游和旅游手册,你只知道漠河有极光却不一定看见过极光;你只知道老金沟盛产黄金,却不知道那里埋葬过五百多个妓女;你只知道帕米尔高原的黄昏像十万块画布,却不知道赶着羊群走向村庄的牧羊人的喜悦和孤独……你除了别人嘴里描述的景象,绝少有属于自己的发现,更少有属于自己的感受。那些出自导游和旅游手册的景象,对所有游客都是一样的,没有迷惘和伤痛,只有欢乐和阳光。游客若依照他们的描述写成游记,真不知道谁在抄袭谁。
如今,树木比当年更加高大茂盛,紫薇湖里荷叶田田,过一阵,这里白天黑夜都不缺拍摄荷花的人。临湖的白沙滩上,一架老旧车越发古老,只有那头栩栩如生的海子牛雕塑依然健壮,仿佛有无数的气力在沉静的皮肤下面阵雷一般滚动、奔涌。
我们身边的城市,每天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正因为隔得近,总以为对这些地方很了解。殊不知,当有一天故地重游的时候,发现眼前的景已物是人非,而自己又向苍老靠近了许多年。
彼岸,不一定在天边;距离,可能在眼前。从明天起,做一个热爱生存之地的人,不为远方尚未抵达的地方遗憾,而为还不完全了解生存之地感到内疚,用我们的眼睛打量每一条街道的宽度,用心感悟每一个角落的变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