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卫民

清末状元张謇一生致力于实业救国，创办大生纱厂等众多企业；积极投身港航事业，兴建天生港“通源”“通靖”码头，设立大达轮步公司；无论在沿江还是在沿海，他不畏列强，坚决维护我国航权、海权和主权。《走向蔚蓝：张謇与港航现代化》一书全面展示了张謇在港航事业中的家国情怀和战略眼光。

这位在晚清风雨中架起传统与现代桥梁的实业家，以“实业救国”为舟，以“交通为先”为楫，在黄海滩涂上勾勒出中国港航现代化的最初蓝图。当我们沿着书中泛黄的史料重返那个波谲云诡的时代，会发现张謇的港航实践早已超越了实业建设的范畴，成为中华文明与海洋文明对话的精神标本。

一、从“内河文明”到“海洋觉醒”：一个士大夫的认知革命

翻开张謇的年谱，会惊觉他的思想轨迹暗含着中国走向海洋的精神蜕变。当同时代的官绅还在“师夷长技”的器物层面逡巡，张謇却在考察日本横滨港时，敏锐捕捉到港口背后的海洋文明密码——那不仅是船舶停靠的物理空间，更是工业文明、商业网络与制度创新的枢纽。他在《实业政见宣言书》中提出的“航业规划”，首次将港口建设与国家主权、民族复兴紧密相连，完成了从传统士大夫到现代实业家的认知飞跃。

这种觉醒在南通天生港的规划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不同于西方殖民者强占的租界港口，张謇坚持“自办自营”原则，将港口选址与区域经济、水利系统、铁路布局统筹考量。他主持修建的通海垦牧公司堤坝，既是抵御海潮的屏障，更是连接陆地农业与海洋经济的纽带；天生港码头的起重机齿轮转动声，与大生纱厂的机器轰鸣遥相呼应，构建起“港—厂—垦”三位一体的现代产业集群。这种将海洋开发纳入国家整体发展战略的思维，比单纯的“开埠通商”多出了文明转型的深谋远虑。

二、在盐碱地上种出工业森林：张謇的港航实践哲学

张謇的港航事业始于一片“煮海为盐”的荒滩，这种从无到有的创造过程暗含着中国现代化的必由之路。他深谙“欲兴航业，先修水利”的道理，聘请荷兰水利专家特莱克治理淮河入海口，在传统治水智慧与现代工程技术间架设桥梁。那些深入滩涂的测量数据、反复修订的工程图纸、与潮位赛跑的施工场景，构成了中国近代水利史上最具突破性的实践。更令人惊叹的是，他将港口建设与城市规划熔于一炉——南通城的街巷肌理以港口为圆心辐射，唐闸工业区的运河水系与长江航道连通，形成“城以港兴，港以城荣”的良性互动。

在航运企业的运营中，张謇展现出超越时代的制度创新精神。大达内河轮船公司实行的“股权多元化”，学校推行的“产学研一体化”，都打破了传统官办企业的窠臼。他坚持“商办为主，官助为辅”，在与外国航运公司的竞争中首创“联运输送”“定期航班”等现代航运制度，甚至在船舶上设置“国货陈列室”，将航运网络转化为民族工业的流动展台。这种将经济建设与文化认同、技术引进与自主创新相结合的实践，为中国港航业留下了宝贵的治理经验。

三、潮起潮落中的文明自觉：张謇企业家精神的现代性解码

书中最动人的章节，是张謇在暮年面对港口建设资金短缺时的抉择：他拒绝外国资本的苛刻条件，这种“毁家纾难”的举动，早已超越了商业行为的范畴，成为文明自觉的象征——当海洋成为列强争夺的战场，张謇用行动证明：中华民族走向海洋的步伐，必须建立在自主创新与文化自信的基石上。他创办的吴淞商船专科学校（今上海海事大学前身），不仅培养了中国第一批航海人才，更在校园里种下“海权兴则国兴”的精神火种。

站在“一带一路”倡议的历史节点回望，张謇的港航实践恰似一面镜子，照见中国海洋发展的过去与未来。他提出的“以港兴市、以市促港”理念，在今日港口规划中焕发新生；他倡导的“环保先行”原则——比如在港口建设中预留生态湿地，在百年后的长江大保护中得到回响。更重要的是，他身上兼具的实业家精神与士大夫情怀，为当代企业家提供了精神坐标：当资本逐利与社会责任发生冲突时，当技术创新与文化传承面临抉择时，张謇的“公益先导”理念，犹如灯塔照亮前行的方向。

四、在历史的潮间带守望：文明对话的永恒课题

本书最深刻的价值，在于揭示了张謇港航实践的文明史意义。当西方海洋文明以炮舰政策叩击国门，张謇选择了另一种对话方式——在黄海岸边建造一座“微型现代文明样本”，用纱厂的机杼声、港口的汽笛声、学校的读书声，构建起中华文明与海洋文明平等交流的场域。他在港口设置的“华洋杂居管理章程”，证明：真正的现代化不是全盘西化，而是在文明互鉴中培育具有中国气派的发展模式。

这种文明自觉在当下具有特殊意义。今天的港口建设者们，在建设自动化码头、智慧港口的同时，更应传承张謇“以港兴邦”的初心——让每个泊位都成为文明对话的窗口，让每条航道都流淌着和平发展的春水。

当我们的目光越过港口的塔吊，望向辽阔的蔚蓝，不应忘记：走向海洋的征程，从来不是对陆地的背叛，而是中华文明在新的历史维度上的自我超越。这或许就是《走向蔚蓝》带给我们最珍贵的启示：真正的现代化，永远是传统精神在当代语境中的创造性转化，是文明基因在时代浪潮中的永续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