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只要能从中获得快乐、取得些许成绩，哪怕自欺欺人逗自己开心，此生便不算曾虚度。

中学时读辛弃疾“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和柳永“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怎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那样的词句，不禁为他们怀才不遇、壮志未酬的遭遇深表同情。没想到，多年以后，突然发现，这种无人赏识的寂寥与落寞，就在你我身上——人生诸多遗憾中，最令人心酸的遗憾，就是在感叹、同情别人遭遇的时候，自己正“享受”着相同的遭遇。辛弃疾、柳永等人还能用诗词表达旷古悲情，而你我却欲说还休。这大概才是遗憾之中的大遗憾。

想起这两个人的这两句词，是因一个春日午后，朋友访我，他满脸忧愁。朋友的忧愁我懂，因为他长期志不得伸、梦不得圆、望不能达。朋友是个非常勤奋的人。因为勤奋，他的业务工作非常出色，每年年终几乎囊括了所有评比奖励，受到领导和同事一致肯定；他心胸宽广，与人为善，人缘极好；家庭和美，妻贤子顺。美中不足的是，与他同龄的人纷纷提拔了，他却始终不挪窝。就在几天前，前年才来跟他学艺的徒弟，最近都提了个中层干部。眼看人到中年，即将撞上年龄的“天花板”，慨叹此生在仕途上已经没有多少希望，空有一腔学问和抱负。

我问他，是不是一定要做领导，人生才算成功？

他说，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最最不屑的就是那种整天围在领导周围、时刻争取提拔机会的人，认为这些人不学无术，正经事情没干几件；我那时一门心思钻研业务，总想有朝一日能够让更大的领导看见我的才干，把我提拔出来，既能独当一面，也能带领团队攻城拔寨，创造更大的成绩。这些年，年年业务考评都是先进、都获表彰，可心里却委屈得很。领导走马灯一样换，一个比一个更外行，但我职务没有人家高，人家拥有决断和拍板的权力，我就得听他的。人家指挥得当，事业尚可往前发展；要是弄权瞎指挥，我纵使跳出来反对，也没一个人听我的，反倒招致众人排挤。

我应：早知今日，不如当初多读几遍《厚黑学》，深刻领悟空、恭、绷、凶、聋、弄六字真言，凭你的聪明才智，不管大小，先骗一个领导当当，说不定到如今，你的小目标也能实现个四五成！

他深以为然，略微沉思之后说，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又说，一个人如果商界中没有靠山、仕途上没有背景，那么他所有的奋斗，就可能是自娱自乐的一种消遣方式。

我非常理解朋友的心情。朋友很有上进心呢。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我就不能风光一回——生活在一个“男人不做官，枉自活人间”的环境，做不到一官半职的后果，往往会被人误解是因为没能力、没本事、没水平。“官”太具有诱惑力了，白痴才不想混个什么官做做，这是一。关键是在其位你才有发言权，“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一个平头百姓犹如站在岸边的观众，喊破喉咙，对暴涨的河水中的行船几乎没有任何作用。如果你是个本领高强的好艄公，你得站在船头上操篙持桨。

“操篙持桨”有很多渠道，归纳起来，至少有“当”和“混”两种。所谓“当官”是指凭真才实学、能力才干，比工作，讲贡献，不拘一格，不讲靠山，不论背景。而“混官”则内涵丰富，手段万千。要做官，靠的不全是能力和学识。我对朋友说，你所在的环境姓“混”不姓“当”，而你缺乏的正是“混”功夫。

不但要会“混”，嘴还要巧。诸如小小一个“溜须拍马”学问都大得很：千万不要以为拍马屁只要豁出脸皮就行——豁得出去的女人多了，可傍上大款的或把自己卖个好价钱的是极少数，大部分还是做了底层。

于是，我给他谈起我的一个本家——唐朝那个叫李白的诗人来。李白才高八斗，在长安翰林院蹲了三年闲坑儿，不见谁来委任他一官半职，一气之下，上书请还，离开长安，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把他的洒脱和气恼表现得淋漓尽致。那一年他二十六岁。据说当时的李家皇帝还给了他一个牌匾什么的，使得他在漫游山水过程中，白吃白喝不花一厘，写了大量赞美祖国河山的瑰丽诗篇。要我看，这真是不要太舒服了。可他生活的环境，也许就是一个一辈子做不到官，就会被人误认为“没能力、没本事、没水平”的环境，他内心常常有“做官做官做官”的欲望在呐喊。四十二岁那年，他终于被玄宗征召，他狂喜得忘乎所以，在与家人告别的时候写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真有“多年修行、一日得道”的得意。可是，他的性格决定他步入仕途不如他游山玩水更好耍，狂妄傲慢、恃才傲物、放荡不羁的他，终招权臣谗毁，不得不辞官归去。就是这样，他仍然想弄个官来施展一下抱负，要不然一肚子学问只有陪他去见佛祖。再后来，急疯了时正好遇到急剧扩充力量的李遴邀李白做他的幕府。很快李遴谋反的阴谋破产，李白话都还没说几句，更别奢谈施展什么抱负，羊肉没吃着，反惹一身臊，落得个流放蛮荒的结局。

我对朋友说，唐朝没有李白“操篙持桨”是不是照常运转？宋朝离开辛弃疾和柳永是不是也歌舞升平？你继续钻研你的业务、我继续写我的文章，只要能从中获得快乐、取得些许成绩，哪怕自欺欺人逗自己开心，此生便不算曾虚度。

李白另有一首诗：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个叫汪伦的人很有趣，跟李白有本质区别。从诗句看得出来，汪伦一定是山野闲人，要不怎么会住在风景秀丽的“桃花潭”呢？而且一定很有才学，要不然李白也不会跟他做朋友；他的“踏歌”不管是秧歌、伦巴、牛仔、恰恰……总之一定很美，可能比得上同朝善舞的李彭年和善歌的李龟年、李鹤年兄弟。可他却终身不仕，活得却比身为宫廷乐工、深得皇帝宠信的李龟年三兄弟更快乐更潇洒。

老百姓做到汪伦这份儿上，怎一个爽字了得。

凭栏远眺是读书人最喜欢干的事情，读书人有“悬壶济世”的情结，常常企盼以“操篙持桨”者的姿态切入社会，将一肚子学问付诸实践，从而把理想变成现实。假如无法如愿，就在“凭栏远眺”这样非常耐心的等待过程中，慢慢走向衰老。殊不知，这世界离了谁都照样转。《红楼梦》中《寄生草》说：“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读懂这个，看透个中玄机，洒脱一点，笑得出、吃得下、睡得稳，那么，一切梦幻泡影，均是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