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别人以为的苦,我并不觉得苦;别人以为的甜,我也不觉得甜……
梦中遇见故人,又在故人那里巧遇乡人。那位半生不熟的乡人,是小嬢嬢的婆婆,她的大孙女年幼失怙,从前每次去嬢嬢家,她看到我便会叹息,连同着叹息自己的孙女:“苦桃子啊,你俩都是苦桃子啊……”怎么会在梦里遇到这个几无交集、痛痒无关的老人的呢?我不想被她看见,更不想听见她的叹息。于是一个欠身躲闪开,逃离此地,像电视里的超人那样,双臂伸直,在半空缓慢飞行。谁知,这老人跟在身后飞来了,发出深深叹息一如从前。我问她是如何做到飞行的,她是回应的:“这不是飞行的本领,是阿赖耶识。”醒来想想,小时候的一些人与事恍如隔世,梦里的事呢,只有恍惚,没有彻悟。别人以为的苦,我并不觉得苦;别人以为的甜,我也不觉得甜;别人以为的好笑,我未必觉得好笑,就像我感到好笑的,在别人看来或许并没什么好笑。这些,都无所谓。
某一刻,听到窗外鸟叫声,想起乡下土话中形容锅里烧开的水不停翻滚,说是“水烧到笃笃翻”。笃笃翻笃笃翻笃笃翻,整个五月,窗外的鸟,大概是乌鸫吧,常常在窗外这样叫着了,叫得很欢,翻得很快。有时凌晨醒来,窗外鸟也醒来,一醒十,十醒百,众鸟俱醒,在窗外鸣着、叫着、啼着,啁啁啾啾,琳琅满耳,人在半睡半醒中听着听着,莫名快乐起来。路过垃圾房,偶然一瞥,一惊,一回眸——门外那棵香樟的倒影恰好印在门口空地上,一幅巨制写意水墨画,于是停下脚步细赏一番。超市里照旧播放音乐,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你你我我爱爱恨恨的情歌,换了一首节奏轻快的纯音乐,感觉有点耳熟,凝神一听,原来是看过两遍的电影《菊次郎的夏天》的配乐呢,心中莞尔矣。
楼上仙居,楼下人寰。对于习惯了三缄其口的人来说,这是最为适宜的生活方式。楼下人家在车库前的空地上栽种了各色花、各色树,这些花草树木,有时走走看看,觉得它们无一是我的,却又都是我的,比栽种它们、占有它们的人有得更深,也更真。是从几时起,渐渐知道三千大千世界和三千小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梦境世界的?在梦外的物质世界,我信奉的是:所见即所得,凝视即拥有,趋向比到达更吸引人。楼上仙居,楼下人寰。常常是这样,也喜欢这样保持距离。一日下得楼来,巧遇垂髫小儿在门前玩泡泡机,轻轻一按,梦幻泡影,千千万万,顷刻间悉数随风飘远、飘散。我像受到了什么诱惑似的,忍不住走进这五光十色的泡影之中,鼓励小童再按,继续按,她果真乖乖听话鼓起腮帮子一个劲地按着泡泡机,制造出一批又一批数不清的泡泡。而我用手掌、用脸庞、用整个身心去喜迎、去轻触、去玩赏这扑面而来的如梦似幻的千万泡影,纵情“呀”着、“哇”着。感觉这样还不足表达内心之欣悦,于是像大猩猩那样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感觉自己的心也化成了水,又被谁吹成空荡轻盈的泡泡,在虚空中飘浮着,向上又向上。黄庭坚词云:“心里人人,暂不见,霎时难过。待来时,温存著,且教推磨。”
雨后,花也开,心也开,路边的银杏竟然也长有“小耳朵”。从来只知蚕豆会在春天里长出“小耳朵”,怎料银杏树也会在枝叶间支棱起绿色的“小耳朵”,听着夏有凉风呢。惊觉,惊喜,惊叹。一位路过的老妇驻足同喜,说自己活到这么大,第一次看到银杏还有“小耳朵”。“我也是”,我脱口而出,话一出口,觉得有点不妥,好似我和她一样大甚至比她更老的样子。太阳已经出来许久,草地上依然湿漉漉,每一根细草叶上都沾留一粒露珠,又或者是雨珠,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晶莹璀璨。星辰下的风流?爱的小宇宙?栀子花,轻轻嗅之,浓烈甜郁的气息如倩女幽魂般一闪而过,沁人心脾。蘑菇,凸噜在绿茵上的蘑菇,一朵朵小小、小小的雨后刚刚冒出来的蘑菇,若要打比方,它们又像是什么呢?看起来如此可爱,惹得闲人驻足蹲下身来,用指腹去触摸它,去感觉它生来到底是怎样一种质感。清晨,结伴散步的人擦肩而过,似乎在讨论孩子的成长,其中一个说:“瘦夹隆轰,只有四十来斤。”引得旁听者在心里自言自语:“瘦夹隆轰,这个字眼用得真好。我不要瘦夹隆轰,我要白白胖胖。”后来又遇见一老妪,在边走边打电话,赶着要把手机递到某人手上交代某件事,她用沙地话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内吾来跳了跑。”她真的在像什么似的一跳一跳地往前走呢。想象着,若是漂洋过海去见心上人,或是和心上人手牵手一起漫步西湖边,一定也会这样走着、跳着、跑着。
楼下邻居在门口种了各色花草,月季、芍药、风雨兰、竹葵、大丽菊、金银花、美丽月见草、蓝莓,还有几种叫不出名的花卉。四季桂种在花盆里,眼下是初夏,枝叶有些萎败,却悬挂着几粒“暗淡轻黄体性柔”的细小花粒。邻居患有白癜风,额头和臂膀上的白色斑纹有点触目,说话间假装自己没在意。他家养了一只折耳猫,有时路过会看见它,常常不会看见它在门口,以为它出去玩耍,沉醉不知归路。等到下次路过,又看见它趴在门前树荫下,静静观察从石径上走来走去的鞋子了。我想把一只流浪小猫送给他家养,告诉他,小猫很漂亮,两只眼睛都是蓝色的,就像蓝宝石。他微微笑着说,好呀,抱来看看。我把蓝宝石抱去了,因为某些原因,他最终表示不要了,说没法养在家里。我在门外和他家的猫咪玩着,他把蓝宝石抱了出来,递还给我,同时说了声谢谢。接过猫咪的那一刻,目光无意间触及他长有白斑的手臂,心里忽然震动,又深感抱歉。
夏日已至,落日余晖又开始变得耐看起来,浓墨重彩地涂抹着、变幻着,像是静静诉说一则亘古不变的寓言,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说什么有情人常记溪亭日暮,无心人在娑婆世界竹篮打水。凭栏远眺的一刻,不禁发现,当夕阳吻别大地,即将翻篇的一页是平淡中饱含深情的一页。而我又想起关于云彩的一个比喻。在我心中,那是最美的比喻,宛如落日彩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