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民间写真

棋局

□张健

退休以后,每日晨起,总觉时光漫漫,不知如何消遣。幸而楼下小区绿地里,常有几处棋摊,我便成了那里的常客。

绿地不大,却颇有些年头。几株老香樟树,枝叶交错,筛下斑驳日影。树下摆着几张石桌,桌面早已磨得光滑,显出青灰本色。棋友们大抵是些闲散人物:退了休的小学教师、赋闲在家的老工人,偶尔也有几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混迹其间”。大家互不相识,却因棋结缘,倒也相安无事。

我初来时,只是旁观。棋局变化无穷,时而厮杀激烈,时而平淡如水。观棋者多不言语,唯恐扰了对弈者的思路。偶有支招的,往往招来白眼,便也识趣地闭了嘴。久而久之,我也摸清了门道,开始与人交手。

老薛是我最常对弈的一位。他约莫七十出头,大腹便便,眼睛虽小却极有神采。据说是机械厂的退休工程师,下得一手好棋。他下棋时有个怪癖:每逢关键处,必要摸一摸左耳垂上的一颗黑痣样的东西,仿佛那里藏着什么制胜的法宝。我起初不解,后来才知那是他年轻时工伤留下的疤痕。

“将!”老薛今日又使出了他的“屏风马”,我一时不察,竟被他偷袭得手。

“老薛啊,你这招真是让人防不胜防。”我摇头苦笑。

“棋如人生,处处有陷阱。”他摸着他那耳垂,眯眼笑道,“你太注重进攻,后方空虚,自然要吃亏。”

一个约莫五十岁的男子推着轮椅进来,轮椅上坐着一位白发大娘。男子身材高大,却微微佝偻着背,脸上皱纹深刻如刀刻。大娘则安静地坐着,目光呆滞,嘴角不时抽动。

“那是老李和他母亲。”老薛低声说,“老李以前是中学语文老师。母亲得了痴呆症,他辞了工作专门照顾,已经有五六年了。”

我细看那老李,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将轮椅停在树荫下,从包里取出保温杯,倒水给母亲喝。动作轻柔,仿佛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每天这个时候都来,等母亲午睡了,才得空下两盘棋。”老薛又说,“可惜棋艺平平,总输。”

果然,安顿好母亲后,老李向我们走来。老薛邀他对弈,他欣然应允。棋至中盘,老李的母亲突然躁动起来,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老李立刻放下棋子,快步走去安抚。如此反复几次,他的棋局早已支离破碎,最终败下阵来。

“抱歉,扰了大家的兴致。”老李歉然道。老李推着轮椅离去时,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次日清晨,我照例去小区里绿地转悠,却发现棋摊上少了老薛的身影。一问才知,他昨夜突发脑溢血,已送医院。我心中一惊:他昨日还好端端地下棋,怎么转眼就……小区绿地依旧人来人往,香樟树的花簌簌落下,铺了一地。

一周后,老李推着轮椅来了。他母亲似乎更加呆滞,头歪在一边,涎水浸湿了胸前的衣襟。老李神色疲惫,眼窝深陷,却仍耐心地为母亲擦拭。

“老薛走了。”他突然说。“人生如棋局,有开局,有中盘,终归要收官的。只是有的局收得早,有的收得晚罢了。”

是啊,我们每个人都在下一盘无法重来的棋。老薛的棋局已经终了,老李的棋局还在继续,而我的棋局,也不知何时会被命运将上一军。

香樟花纷纷扬扬,落在棋盘上,像是给这无声的厮杀撒下一层薄雪。我拾起一枚花瓣,夹在了棋谱里。

2025-07-09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213589.html 1 3 棋局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