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建荣
夏夜暗影沉沉,我和父亲踏着月色,走向老家张家坊小桥下面的那条流水淙淙的小河沟听蟹。那时候,我们管捉螃蟹叫“听蟹”,如今想来,这名字里藏着的,是我和父亲最珍贵的回忆,也是我对他无尽的思念。
父亲蹲在水沟边,水声里间或夹杂着细碎轻响,仿佛有神秘的东西在石缝间窸窣爬动——父亲告诉我,那便是螃蟹在夜里偷偷搬家了。
父亲微驼的身影被月光勾勒得格外清晰。他粗厚的手掌在泥水中摸索,扒起一坨坨河泥,仔仔细细垒筑起一道小堤坝。河水被拦截下来,他便在坝上扒开一道小口子,水流便如银线般迫不及待地奔流而出。父亲随后在坝顶安置一盏煤油灯,灯光晕染开来,在黑暗里撑出一隅小小的光明。父亲便招呼我坐下来,安静地等待着。他说螃蟹喜好光明,黑暗中看到灯光,便会循着光亮,顺水流悄悄爬来。
灯影摇曳,水面上光斑也如碎金般晃动。我屏气凝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堤坝的水口子。果然,不多时,不远处水底就出现了黑影,缓慢地移动着。那螃蟹青壳泛光,先是小心翼翼地探出钳子,随后便横着身子,随水流直往灯光方向爬来。父亲眼疾手快,瞬间伸手捉住,将螃蟹放入一旁备好的竹制鱼篓之中。螃蟹跌下鱼篓时发出“噗通”一声轻响,父亲脸上便浮起舒展的满足——那时我还不知,原来有些告别也这样轻悄,如同水珠无声滴落深潭。
一晚上,我们常常能捉到十数只。父亲每每会让我捧着鱼篓,篓中螃蟹拥挤着,沙沙爬动,蟹壳与鱼篓碰出细碎的声音,犹如无数微弱的叩门声在叩问沉寂。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一只螃蟹能卖到七八毛钱,难怪父亲脸上漾出笑意。他伸出厚实的手掌,一只只轻点数着篓中的螃蟹,如同点数着丰收的粮食。他眼中跳跃着灯火的光芒,那光芒里映着水、映着星,也映着一个孩童的欢颜。
归家途中,父亲便让我提灯照明,他则抱着鱼篓走在后面。我偶尔回头,总见他双脚踏在泥泞小路上,步子沉稳,仿佛能踩实一切不稳的泥土;篓中螃蟹挣扎,灯光摇曳,他脸上却始终挂着从容的笑意——那笑在夜色中,竟像一盏不会熄灭的灯。
待到后来,我离家远行,好久才回老家一次,他总是在我面前絮絮地提及,说张家坊的沟河浅了、水也瘦了,螃蟹也少了。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父亲竟因病默默辞世,仿佛一盏油灯终于耗尽,最后一缕青烟散入了无边的黑暗。好在他走时我守候在侧,只不过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如河水般悄然流走而毫无回天之力。只余下那个鱼篓,仍立在墙角,空空荡荡,盛满了无声的黑暗与尘灰。
前年夏末,我独自一人重归张家坊。那夜月色如旧,小河水仍然潺潺流淌。我蹲在旧处,笨拙地垒起堤坝,点上灯,却久久不见螃蟹的踪迹。溪水清浅见底,月光浮于其上,水底唯余石子静卧,如沉没的星辰。然而,在河水边缘的湿泥里,我竟然拾到了半片青色的螃蟹壳,早已枯干而脆弱,轻轻一触仿佛就要碎成齑粉。我将其托在掌心,月光下,它宛如一枚沉落光阴的薄薄印记。
我忽而记起父亲的话:“螃蟹离了水,吐一会儿泡泡就安静了。”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原来父亲当时早已悄然吐尽了他一生的泡沫,无声地沉入了永恒的清寂。
我蹲在小河旁,手中紧攥着那片枯壳,宛如握住了父亲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体温。灯光如豆,水面浮动星光,光影恍惚间,仿佛父亲的身影又隐约从河水中浮现出来,他伸手指点,似乎想要告诉我何处还藏着躲闪的螃蟹。我猛地抬头,却只见灯焰摇晃着,在晚风中微微颤抖;小河水自顾自流去,水中空无一物,唯有月色荡漾。
父亲和螃蟹,终都如流星般消逝于暗夜。原来所谓“听蟹”,听的本就是生命游走的声音:先是螃蟹在水底石缝间窸窣,而后是父亲数蟹时口中的微叹,最终汇成了这股小河水,不舍昼夜——它载着一切过往的碎片,哗哗流去,竟将我与父亲之间所有夏夜都漂洗得愈发清晰、愈发无声。原来时光长河中,那盏灯始终未灭;它在记忆的堤坝上,照着所有未曾爬回的光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