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广玉兰

弹壳里的稻香

——“高明庄战斗”聆听记

□张健

1991年初秋,我背着行囊踏过泥泞的乡间小道,来到如皋最西隅的高明乡报到。青砖黑瓦的乡政府门前,两株古槐筛落斑驳日影。我被安排担任秘书之职,每日与文书案牍为伴,倒也清闲自在。

办公室里有位叫许鹏的通讯报道员,生得剑眉星目,一口浓重的乡音总带着泥土的芬芳。某个慵懒的午后,他神秘地凑近我耳畔:“张秘书,可晓得高明庄那场血战?当年新四军就在咱这片稻田里,打得小鬼子哭爹喊娘!”见我茫然,他当即要带我去寻访亲历者。

我们骑着自行车穿行在金色稻浪间。秋阳为阡陌镀上蜜色,远处农舍的炊烟在蓝天下袅袅舒展。行至村口老榆树下,几位对弈的老者听闻来意,其中缺了门牙的那位突然双目放光:“那仗打得天昏地暗!我那时钻在床底,外头的枪声比过年鞭炮还密!”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浑浊的瞳孔里跃动着六十年前的火光。

忽见一位清癯老者拄杖而来,许鹏连忙起身行礼。原来这位缪益清老人,正是当年亲历战火的抗战“小战士”——儿童团团长。他将我们引至自家小院,青砖墁地的堂屋里,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老人银发上织就金纱。

“四一年深秋啊……”缪益清老人挺直佝偻的脊背,嗓音陡然清亮,“敌伪扫荡扑空丧,狼狈反巢肆猖狂——”他忽然吟诵起来,声音在堂屋里回荡,“日伪军刚在夏季‘扫荡’吃了败仗,气急败坏!11月上旬,他们从黄桥纠集千余人马,兵分三路,像疯狗一样扑向卢港、高明一带,妄图一口吃掉咱们新四军主力和地方武装!那是要报复啊!”

老人枯枝般的手臂凌空劈下,“途经高明嚣焰灭,路逢绝径锐气伤——”他继续吟着诗句,“叶飞旅长,那是真会用兵!他早看穿了鬼子的鬼把戏,领着咱们一团,根本不跟他们硬碰硬。咱们先是巧妙避开他们的锋芒,让他们东扑西找,累得跟死狗似的,拳头全打在棉花上——扑了个空!”

“英雄埋伏虎气生,健将擒敌腹谋旺——”缪老的声音变得凌厉,“等这群疯狗拖着疲惫的腿脚,垂头丧气想缩回黄桥老窝时,叶旅长一声令下:‘打!’专打他们最凶的一路——那个叫加藤的大队长,领着100多真鬼子,裹挟着500多号伪军,耀武扬威地来了。14号下午两点多钟,太阳正毒,这伙敌人拖着抢来的东西,稀稀拉拉走到东南叶庄,正想喘口气,再往高明庄西北(就是现在的翻身村)退。嘿!哪里走!”

“一声令下猛出击,敌伪屈指重伤亡!”老人突然高声诵出最后两句,拳头攥紧了,仿佛握着无形的钢枪。“咱们一团,像神兵天降,早就埋伏好了!突然从四面八方杀出来,把他们死死截住!叶旅长亲自到了最前线指挥,那枪声、炮声、喊杀声,一下子就炸开了锅!”我仿佛看见伏击圈骤然收紧,午后的烟尘中潜伏的战士猛地跃起,草鞋踏碎稻秆的脆响被震耳欲聋的枪炮淹没,硝烟混着稻香、血腥味的奇异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田野。

“加藤那老鬼子还想顽抗?做梦!咱们的战士像猛虎下山,机枪的火舌‘突突突’地舔着稻田埂,子弹打得土块乱飞,稻草秆子齐刷刷地断!刺刀闪着寒光,杀声震天动地,划破烟雾,跟鬼子伪军绞在一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仗从日头当空一直打到星斗满天,整个高明庄西北都打红了眼!”讲述到冲锋时刻,缪老猝然拍案而起,惊飞檐下麻雀。“杀——!”他喉间迸出的战吼似能震落梁上积尘。在那颤动的叙述里,我看见年轻的战士们前赴后继,鲜血在稻茬间蜿蜒成溪,染红了秋收的土地。

“咱们的乡亲,真是好样的!”缪老平复了一下情绪,语气转为坚定和温暖,“战斗一打响,咱们庄的党支部书记王友俊,了不起!短短一个钟头,就组织起民兵、担架队、农抗会会员,还有我们儿童团员,小四百号人啊!冒着枪子儿往前线冲!给部队带路,熟悉地形;把家里做好的熟食和烧开的茶水,一担担挑上火线;给伤员喂水、擦洗、包扎,洗那沾满血的衣服……”

“这一仗,打得真解气!当场打死打伤鬼子伪军三百多!那个不可一世的加藤大队长,也被咱们的子弹咬了一口,挂了彩,最后像丧家犬一样,带着剩下的残兵败将,连夜夹着尾巴往黄桥方向没命地逃!”老人的语气充满了胜利的自豪!“打扫战场时,我们跟着排长周昌元,在硝烟还没散尽的野地里搜寻。嘿,不仅发现了躲藏的两个日本兵,还搜集了好多枪支弹药,把咱地方武装的腰杆子都撑硬了!”

“乡亲们那个高兴啊!战斗结束才三天,军分区就在江安周庄头召开了上万人参加的祝捷大会!”缪老眼中闪着光,“连我们这些跑前跑后、送水送饭、救护伤员的儿童团干部都去参加了,亲耳听到了叶旅长那鼓舞人心的讲话!延安的《解放日报》,都用铅字把咱们高明庄的大捷传遍了全中国!”此刻,那些铅字仿佛化作鲜活的画面在我眼前奔涌:欢呼的人群,飘扬的旗帜,叶旅长坚毅的面容。

“你知道吗?”缪老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沉痛,“鬼子败退时,一路像疯狗,见人就杀,见房就烧。一个叫仇凤英的年轻妈妈,正在家里给才9个月大的婴儿喂奶啊……就被闯进来的鬼子兵,一枪……”他哽咽了,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们后面的战士听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冲进去……只看到……血泊中的母亲……战士立刻对我喊:‘快!把孩子抱走!送到安全地方去!’”

当说到掩护伤员的战友和这悲惨的一幕时,缪老突然失了声,肩膀微微颤抖。他颤抖着从樟木箱底捧出那个蓝布包,像捧着无比珍贵的记忆,层层揭开,一枚锈蚀的弹壳静静躺在掌心。他凝视着它,仿佛又看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和那些消逝的青春脸庞。“有个年轻的战士,才十九岁……还有那无辜的母亲……”泪珠无声地砸在铜锈上,夕阳透过窗纸,将弹壳上的泪痕照得晶莹剔透,也映照着老人心中永恒的伤疤。“那婴儿命大,活下来了。后来在搬经镇严桥村落户,现在都有儿孙了,生活得很好……后来市电台的同志带我去看她,她拉着我的手,哭着说:‘我能活在世上,要感谢新四军,感谢缪益清大哥啊!’”这跨越生死的救赎,是血色战场上微弱却永恒的人性光辉。

辞别时老人执意相送,他的身影在暮色中渐渐化作一杆历经风霜却坚韧不屈的修竹。临别那握着我手的掌心,粗糙如战场焦土,传递着沉甸甸的嘱托:“年轻人,要记得啊……”晚风捎来未尽的话语,散入渐起的蛙鸣,也融进这片承载了太多血火记忆的土地。

后来我在查阅文史资料时,印证了老人讲述的辉煌:高明庄战斗,是新四军东进后反“扫荡”取得的第一个重大胜利,像一记重拳狠狠砸在日伪的嚣张气焰上,对巩固如西这块抗日民主根据地,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在盐城的新四军纪念馆里,还能看到记录这场战斗的珍贵照片。

三秩春秋掠过,又逢抗战胜利八十周年。听说缪老已化作青山,唯有村口那株老榆树,依旧在秋风里沙沙翻动记忆的书页。

夤夜伏案时,我常取出当年的笔记。泛黄的纸页间,墨迹早已沁入纤维,就像那些故事早已长进这片土地的肌理。缪老的声音总在此时清晰响起,带着弹道的灼热与稻穗的清香。历史原是如此奇妙——它不仅是尘封的往事,更是照亮前路的星火,在每一个讲述的瞬间重获新生。

2025-07-11 ——“高明庄战斗”聆听记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213816.html 1 3 弹壳里的稻香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