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成为于你有趣的小说

□李新勇

长篇小说《繁花》是一部充满个性的小说。小说从20世纪60年代后期写起,以沪生、陶陶、阿宝、小毛等男人和梅瑞、蓓蒂、姝华、李李等女人作为“演员”,再现“文革”前后底层生活的暗流涌动和20世纪90年代的声色犬马。叙事在时空里频繁交替,展现了上海错综复杂的社会生活场景。这部小说是沪上旧影和百科。

《繁花》最大的特点是取消引号,将对话无缝夹杂在叙述中,消除视角上的停顿,看起来像古代话本小说,这是第一个不同于一般小说的地方。第二个独特的地方,作者选取了与普通话有着相当距离的上海方言作为语言形式,形成了该书的第二个与众不同的地方。

当北方语系和南方语系的读者为开篇第二行“陶陶说,长远不见,进来吃杯茶”莫名其妙、胸闷气短的时候,跟上海地缘相亲的江浙沪读者知道,陶陶嘴中的“长远”其实就是“好长一段时间”。再比如第二页中的“轧朋友”“阿哥,轻点好吧”“(目光)落定在蟹桶上面”诸如此类在沪上具有特定含义的词句,往往让其他地方的读者驻足不前。全书几百个意味深长的某某人“不响”,也让不少读者头大。读《繁花》,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定方言基础,一点不懂上海话,难免会觉得,那些不加引号的对白假模假式、不着边际、碎碎糟糟、词不达意。

多年前,我就曾注意到北方语系和南方语系之下读者和作家的有趣关系。比如南北方方言区的作家更喜欢本方言区作家的作品。比如江浙沪的读者更喜欢苏童、毕飞宇的作品,而北方方言区的读者更喜欢冯骥才、路遥、赵本夫的小说。

北方语系的使用人口约占全国人口的75%。北方语系以北京话为代表,分布非常广泛,从东北到华北、从西北到西南、再到江淮长江下游的广大土地都属于这个区域。北方语系说起来也五花八门,但语法的结构差别比较小,常用的词汇方面比较一致,语音的分歧不是很大。加上从古至今我们各种文献典籍、小说诗歌等等基本上都是使用北方方言写成的。因此,北方语系相对于南方语系,从古至今都占据优势。

而南方语系中有以上海为代表的吴语系,其使用区域只占全国人口的8%左右。只不过由于上海开埠比较早,影响力比较大,又由于上海在国际国内经济文化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因此这一方言区的语言也颇受重视。

自元明以来依靠戏曲和白话文学作品得以固化和“标准化”的北方语系,本身使用的版图广,加上普通话的推广,使得跟普通话几乎可以画等号的北方语系具有官方地位。很多作家虽然出生和生活工作的地方不在这个方言区范围内,但为使自己的作品能够获得更多读者的青睐,而主动采用北方语系进行创作。

完全采用某种方言来写作,是有一定风险的。在金宇澄之前,韩庆邦用吴侬软语写成了《海上花列传》,后来张爱玲觉得吴侬软语有碍传播,花了十年时间将其转化成了用北方语系表达,命名《海上花》。鲁迅评价“记载如实,绝少夸张”,胡适为之作序,侯孝贤把其拍成电影。

这部小说出来之前,曾以片段连载的形式在上海获得如潮的好评。出版之后,发行全国,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不少北方方言区的评论家处境尴尬,不发声似乎不妥,缺席了;发声吧,只能说一些放在任何一部小说上都过得去的“中庸之言”,也就是正确的废话。那时候能看到的一些北方方言区评论家的评价,似乎都集中在这本书的方言研究价值上。

我伺候文字多年,若没有在与上海一江之隔的启东生活二十年,懂得一些启东和上海同系列方言,坦诚地讲,我多半不会阅读这部小说。读者与作者的语言习惯不在同一频道上,读起来倔牙犟颈。

但这些,不会成为我身边朋友的障碍。相反,通过这些充分展现沪上生活场景、富有生活情调的方言,而使启东读者深味这部小说的精妙。其中对话,只要转换成上海日常口语,趣味就全出来了。我一个开公司当老板的朋友对我说,这本书他一连看了三遍,每次都是愉悦的阅读体验,经常看上几页,忍不住掩卷叹息,他老婆问他做啥,他手抚《繁花》封面,说写得真好,妙不可言;有时候他读完几页,还要回过头去将刚刚读过的几页再读一遍。他说前后三遍都是这么读的。

在语言上,作者金宇澄已经做了很大的努力和让步。他曾说:“在语言上,我不愿意它是一个真正的方言小说,要让非上海话的读者能看懂。整个过程,我用上海话读一句,用普通话读一句,做了很多调整……”上海方言是金宇澄的“母语”,他已经将个别生僻的“母语”进行普通话转化,这种向读者靠近一点的做法,也为《繁花》赢得了更多的读者。

这就保证了不管是南方语系读者还是北方语系读者的阅读感。只要打开《繁花》,就像北方方言区的观众观看越剧、沪剧、评弹、昆曲一样,度过最初的一段适应期,真正读懂前三页,读到四个笑点,能会心一笑,那么《繁花》这部小说就会成为于你有趣的小说。光读懂文字还是比较初级的,里面无处不弥漫强烈的弄堂气息,比如第一页“沪生说,我手里有一桩案子,是老公每夜学习社论,老婆吃不消。陶陶说,女人真不一样,有种女人,冷清到可以看夜报,结绒线,过两分钟就讲,好了吧,快点呀。”你为其中的世俗生活场景“噗嗤”一笑,弄堂的烟火气息和日常话语的留白都出来了,这部小说就属于你了。

这就是这部小说的另外一大特点:沪上弄堂里的气息。沪上弄堂是什么气息?精明自负、现代洋派、虚虚实实、开放善变,等等。如陈丹燕在《上海的弄堂》里说的那样,在一群人中,不需要说话,观其穿着打扮和行为举止,一眼就能识别出上海人。弄堂气息,其实就是弄堂文化。小说讲述的就是上海普通市民沪生、阿宝、小毛等人日常的弄堂生活,有许多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暧昧偷情故事和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小说的引子中陶陶在弄堂里所讲述的那个菜市场卖鱼女人与卖鸡蛋男人偷情的八卦,暗示了小说讲述的正是上海市民的生活,暗藏了弄堂里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流言蜚语、琐碎纠葛。

《繁花》的语言充满人间烟火,充斥弄堂的插科打诨、嬉笑怒骂,在碎碎叨叨、左右盘旋的叙述中被展现得淋漓尽致。比如“师傅说,记得,盯牢一个人用力,懂了吧,人多,不管的,拳无正行,得空便揎,盯牢一个人揎,一直揎到对方吓为止,即使头破血流,也要揎,要摋,拳头出去,冰清水冷,摋到北斗归南。小毛不响。师傅说,宁敲金钟一记,不打破鼓千声”。再如“一个女人,越是笑容满面,欢天喜地,一翻底牌,越是苦,一肚皮苦水”。弄堂气息的筋道、弄堂文化的精髓,就在这些语言中表现出来了。

2025-07-16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214215.html 1 3 成为于你有趣的小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