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孟浩然的船

□江徐

胡兰成在《中国文学史话》中说,他年少时,有一次住宿旅馆,读随身携带的孟浩然集,觉得亲切、安舒、心里着实,像仰天睡在草地上。近来也读孟浩然的诗,冲淡高旷,不仅像席地而躺,还好似乘着不系之舟,随他漫游三江四海、赏遍渌水青山。

孟浩然留存于世的诗作并不多,仅二百多首,他所乘的船,在此间时隐时现,有时近游、有时远行,夜泊江畔,停靠诗句的滩岸。他与船的关系正如他自语:“为多山水乐,频作泛舟行。”

湖北襄阳南部有一座岘山,岘山脚下有一条涧水,悠悠潺潺、涓流不止。涧水南岸有一间园庐,那便是孟浩然的老家。“弊庐在郭外,素产惟田园。左右林野旷,不闻朝市喧。”在这般清幽的山水田园中,孟浩然和兄弟作伴读书,林下饮酒,抚琴得趣,翩翩少年不知地厚天高,也未尝过天凉好个秋。他成长在殷实之家,果树千株、池塘百亩,山上还有祖传的别业。父辈注重儒风,诗礼传家,这使他从小立下鸿鹄之志,想着将来博取功名,光宗耀祖。

读书之余,孟浩然经常乘船四处游玩,探访古迹。“清晓因兴来,乘流越江岘。沙禽近方识,浦树遥莫辨。渐至鹿门山,山明翠微浅。岩潭多屈曲,舟楫屡回转。”这首《登鹿门山》是孟浩然早期诗作,写的是鹿门山一日游。清晨,他下船撑篙,绕过家门口的岘山,顺流而下,去往鹿门山。因为出发得太早,远处的树木还难以看清,但见近处几只水禽在沙洲上安然踱步。岩间,潭水曲曲折折,小船在其中迂回前行。船慢,人闲,时间悠悠然。到得山脚,停船,系缆,小心攀岩,眼前景致让他想起东汉隐士庞德公。传说中,庞德公带妻子登鹿门山采药,杳然而去,不见所踪。五百年光阴倏忽而过,庞公的高风亮节已经相去缈远。除了凭吊遗迹、物是人非的怅然,孟浩然也生起置身山水的心旷神怡。山水无言,却能以安静的力量给予人莫大慰藉。天色将晚,划船返回,欸乃一声,缓缓而归。“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忙了一天的人们聚在渡口,准备乘船回到江村。孟浩然也乘船归去,只不过他归去的地方是鹿门山。那里才是他的心灵栖息地。

四十岁之前,孟浩然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乡,偶尔也会乘船远行,去看看东南的繁华胜地。“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李白这首送别诗,送别的对象便是孟浩然。诗仙站在楼上,凭栏远眺,目送友人归去,悠悠的江水、渐行渐远的孤帆、帆下的身影印入一双深情的瞳孔。闻一多说,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或者说是诗的孟浩然。人在船上,船在水中央,山水又在诗文中。儒家教读书人博取功名,凭一己之力经邦济国;佛道文化引导世人放下执念,从容而活。豁达如苏东坡,一边做着“何时归去,作个闲人”的梦,一边以出世之心做着入世之事。人是矛盾的存在,矛盾,有时意味着平衡。孟浩然性爱山水,崇尚魏晋名士的隐逸之风,从小受家世儒风的熏陶,对入世为官怀有一份抱负。

四十岁以后,孟浩然认清自己的人生追求,因此开始隐逸生活。那年,他前往长安应举,满怀信心而往,最终失意而返,却凭此机缘与诗佛王维相识,两人性情相投,引为知己。回乡时,孟浩然作诗留别王维:“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有待而来,未能如愿,难免伤感,于是跟好友说了两句牢骚话。王维曾为孟浩然画过一幅像,有幸见过画像的人留下了题记:“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风仪落落,凛然而生。”白衣飘飘,风神爽朗,终日与琴书为伴,这样的男子,算得是上和苏东坡一样的“风流帅”了吧。

为排遣仕途失意的苦闷,孟浩然再次南下,漫游吴越诸地。走到不惑之年的路口,回首过往,读书没有读出什么成就,练剑也没练出什么名堂,名利官场终不如青山绿水的自在。于是乎,孟浩然在心中向达官贵族们遥作一揖,然后转身,像他的精神领袖陶渊明那样,从此归园田居。不同之处在于,陶公大部分时间待在乡下,忙时耕作,闲时饮酒。而孟浩然走了出去,他喜欢,大概也有钱去看外面的世界。他去杭州观赏钱塘大潮, 早晨从富阳的渔浦潭出发,看见江边女子在江边浣洗,偶尔还会看到水獭出没,山猿在江畔饮水。这番蓬勃景象给孟浩然带来“舟行自无闷,况值晴景豁”的感觉。夜里宿在桐庐,江水湍急,猿啼悲愁,他写信告诉友人:“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宿于建德江,所见又是另一种意境:“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一个人,一条船,五湖,四海。

漫游三年之后,孟浩然返回故乡,从此在那里度过余生。襄阳依山傍水的地方,他依然像以前一样乘舟出行,也依然能够看到船身影,在后来的诗作中时隐时现——“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鲛人潜不见,渔父歌自逸。”“北涧流恒满,浮舟触处通。”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路过襄阳,顺道探望孟浩然。当时,孟浩然背上毒疮未愈,应当忌口,但是故友难得相聚,顾不得这些。据说最终因为吃了河鲜,疾病发作而身亡。从表面看,孟浩然死于疾疹,归根究底,放纵不羁的他和魏晋名士一样,终将为情死。

前半生隐居鹿门,中年应举不中回归故园,从此简单生活,风流天下闻。连眼高于顶的李白也对这位文坛前辈表以钦敬:“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看穿、看透的人才能明白,趋名、趋利不如趋向自然与山水。除了书、酒、琴、剑,组构成孟浩然简单生活的元素还有船。船,之于孟浩然,就像酒之于李白、琴之于嵇康、竹之于王子猷。万物静默无言,未必就是无情。对于孟浩然这样的人而言,一人一船,南山北涧,足以慰平生。时空浩渺,有太多地方我们无法抵达;历史苍茫,若能够心不为形役,细品古人诗作,虽隔千年万里,亦可坐觉一念逾新罗。

2025-07-16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214216.html 1 3 孟浩然的船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