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莉

读叶嘉莹笔记、顾之京整理（顾随的儿子）的——《顾随诗词讲记》，是源于潘向黎的《古典的春水》，她在书中屡次提到顾随先生评诗。打开《顾随诗词讲记》，果然字字珠玑。作家要有天赋与才华，但我更喜欢作家的书写中还有情感的注入。如果作家一味地炫才，而不带任何情感，岂不是像读DeepSeek的作品。

讲记里的顾随是个才华横溢、中西合璧的学者，但同时又是个观点鲜明的性情中人。看他解读名家诗词，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令人警觉的自省、醍醐灌顶的顿悟。所以，这本书我画线之多，应该创所读的书中之最。我没法不喜欢这样的顾随。有时，我会把他的诗词讲记与木心的《文学回忆录》联系起来，都是大家，都擅长用中西融会的方式解读文学，深入浅出，所思所想也都熠熠生辉。如果非要我在他俩中选择一个更喜欢的，那还得是顾随，因为木心的解读太宏大了，我的知识面够不上。

顾随原名顾宝随，192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毕业后一直从事教育工作。他在读北大时，将自己的名字改成顾随，一字之差，名字立显不俗。自号“苦水”，取其发音与英文中顾随二字声音之相近。他的古诗词解读常有东西对比，思想纵横，皆因他读的是英文专业，又热爱中国古典文学。

比如他说“思君令人老”，在中文里是山岳式，“人”字用得好；而在西文里“to think of you makes me old”，则是波浪式。怎么能讲出这么高级的美感，这是他天才的一面。如果不是通晓两国语言，深谙两种文化，他也不会有这样的审美。

顾随说诗人应感觉敏锐，神经如弦，而身体如钢，二者合一才是健康的。前者是成为诗人的条件，若以后者论，则中国诗人多是病态的，由身体不健康影响到心理不健康。他总结道：“陶公（陶渊明）心理健康，在这一点上，连老杜（杜甫）也不成。老杜就不免躁，躁是变态。”看得我直乐，在那个年代，就已经将心理学研究得如此透彻，还是和学英语有关，西方的心理学明显领先于我国很多年。我们是在最近几年，抑郁的青少年多起来，心理学才比较普及。我读黑塞时，发现西方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就对心理学非常重视，14岁的黑塞曾因抑郁被父母送精神病医院住院治疗。

顾随对陶公的欣赏从不避讳，说“陶诗平凡而伟大”。他不仅经常拿陶公与老杜比，还拿他与李白比。他说：“陶诗中有知解，其知解便是我的认识。他不是一个狂妄夸大糊涂的人，所以清清楚楚认识了自己的渺小。李白好像一点知解也没有，‘但愿一识韩荆州’（《与韩荆州书》），好像只要人一捧就好。渊明这点比他们高。在相信自己这一点上，除去老曹（曹操）恐怕无人可比。至于老杜对陶公，虽不能比肩，至少可追踪。”他说的没错。看电影《长安三万里》时，就发现李白特别天真，且热衷于仕途，曾娶两位前宰相的孙女为妻。但又不能慧眼识人，在政治上站错队差点送了命。但也正因为天性率真，李白的诗才有灵性与仙气。有时，缺点也是优点。陶公身心健康，或许因为他是田园派诗人，经常躬耕于陇亩，太阳晒着，汗水流着，身体得到锻炼的同时，精神上的压力也得到释放。

在众多诗人中，顾随有明确的喜好，最推崇曹操、陶渊明、杜甫和李商隐；词人则喜辛弃疾。他认为李白、苏轼都不能与他们相比。因为这五人有一个共同点，即敢书写苦痛且勇于担荷。“曹公是英雄中的诗人，老杜是诗人中的英雄，陶公是诗人中的哲人”。就担荷精神来说，五人中数陶公与曹公最强，老杜和辛居中，李最弱。因为陶渊明弃官归田后，整日土里刨食，辛苦得很，还有一堆孩子要养育，他却能写出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句子，所以说他最具担荷精神。至于曹公，身为政治家，亲临战场，压力之大，凡人难以想象，可他仍然能写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样的诗句。对诗来说优美固然重要，但顾先生认为壮美比优美更能鼓舞人心。“吟风弄月、发愤使情皆非诗人。诗是使人向上的、向前的、光明的”。他一直主张“消极中有积极精神，悲观中有乐观态度”的人生观。

看，这次排名连受人待见、乐观幽默的东坡也落选了。你可以不赞同顾先生的喜好，但却不得不佩服他的真性情。

顾随对于写作也有独到的看法。他说写作需要你同要写的东西保持相当的距离，才能写得好。“所以，最难写的莫过于情书，凡写情书写得好的，多不可靠。”这话说得妙。想起陆小曼与徐志摩情书集《爱眉小札》，陆的情书朴实真挚，而徐的情书则华丽肉麻。诗人情感丰沛，可靠者少。浪子胡兰成，文笔是真好，情书写得也极美，但总有一种表演的痕迹，先感动自己，再想着有一天让这些情书面世，世人仰视他的才华。用顾随的说话是，情书写得好代表他与爱的人已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顾先生的才与情相得益彰，所以，看他解读古诗词是种多维度的享受。